餐桌上摆着一碟百香果蒸鹅肝,一碟咖喱鱼,一碟辣烤加勒比白虾,和一盘刷好了调料的煎牛肉片。另有一盘水果沙拉一盘蔬菜沙拉,和四五样精致的面点。
荣兵今天还要出海,所以他面前的是一瓶法国拉卡普(LaTrappe)修道院的单料啤酒。倒在杯中的酒液是老蜜蜡一样的浓浓金黄色,丰沛的泡沫足足占领了大半个酒杯。唐娜面前是一瓶法国香槟地区上维莱修道院“佩里农”修士亲手酿制的“爆塞”香槟。水晶杯中冒着气泡的酒液是深邃的玫红色。
唐娜举杯展颜一笑:“弟弟,为这句话干一杯吧——‘幸福是火热的妻子与冷冰冰的香槟,不幸是冷冰冰的妻子与火热的香槟’。姐现在喝着火热的香槟已经很不幸了,你可要当心被梅蒙家的小冰美人儿冻着哟。咯咯咯!”
荣兵端起啤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抹抹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温妮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冷啦。她其实也有挺小女孩的一面……”
不好意思在这话题上继续深入,荣兵赶快切换了话题:“姐,你见过冰天雪地的景色吗?”
唐娜笑了,笑容有点凄凉……
“第一次看到那幅名画《小镇冰景》时,我就无声地哭了。因为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我也曾穿着与画中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的裙子,被画中同样衣着的那个大男孩牵着手,就那么在冰上走了一路,摔了一路,笑了一路……”
荣兵看到唐娜姐的眼中又有雾气悄悄朦胧起来,那应该是一段当时无比甜蜜,回忆起来却异常辛酸的往事吧?本想再次岔开话题,可他确实一直在好奇,就随口问道:“姐,法国大部分地方都会下雪吧?你的家乡是哪里?”
唐娜端起香槟笑笑:“来,喝酒吧。”
连家乡都这么神秘?我这位老姐可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哎?不对……不对不对……我好像想起了啥……可怎么……怎么忽然……晕……呢……
荣兵缓缓地趴在餐桌上碰翻了啤酒杯,顷刻间就睡着了。
安雅走进珐思内特酒馆的时候,老德克刚要打发梅里尔去叫荣兵。食水火药早就补给完毕,小莎拉和切里也在酒店对面的月桂树下聊了很久,是该启航的时候了。
“德克先生,海若恩小姐让我来告诉您一声,罗宾先生太累了,又喝了些酒,已经睡下了。海若恩小姐说不希望有人此时打扰他,无论有什么事,请等罗宾先生醒来之后再说。”
“啊?噢……好好。嗯……谢谢安雅小姐。”老德克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
安雅微微一笑,轻轻提裙一躬身:“那么我的话带到了,再见,德克先生。再见,诸位先生。”
安雅已经走出大门好半天了,酒馆里还是一片安静。老德克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才环视大家哑着嗓子茫然地问:“诸位,我……我没幻听吧?”
“没有吧?我好像也听见她说罗宾‘太——累——了’!”螺丝妙助攻。
“而且罗宾先生似乎已经在夜皇后家‘下——榻——了’!”老皮神补刀。
大家都露出了会心笑容,只有梅里尔在摇头:“我不信,一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切里也跟着摇摇头:“我也不信。”
“为啥?”众人惊奇。
“因为温妮小姐……”
“买只狗”扑空了,德克帮失手了。他们已经在萨巴岛的帐蓬湾这里足足守候了三天,那条拉格帆船如果真按情报显示的计划航行,就算是爬也该爬过来了吧?
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老德克走过来拍拍荣兵肩膀:“罗宾,回航吧。”
背靠船舷坐着的荣兵叹了口气:“唉!没整死那群畜牲真特么……”
“大叔!宾哥!有状况!”在船台上负责观察山顶瞭望哨的老皮忽然大喊。荣兵一骨碌爬了起来,手把船舷朝山顶望去……
山顶的巨岩上,负责瞭望海面的雷特欧正冲着“买只狗”狂摇着小红旗——这是有敌船的信号!是那条拉格姗姗来迟了?众人正疑惑间,小雷特欧已经跳下巨岩,穿过树林和草坡飞跑下来。
“船长,罗宾哥!海盗在劫船!又是那帮王八蛋!”
“哪帮王八蛋?”
“多米尼克岛天涯海角的那条‘干爆它’!”
“确定?”
“我看到它那面大白鲨咬红心的黑旗了!”
当“买只狗”绕过岬角驶入“大平湾”的时候,一艘肥大的皮纳斯帆船已经快要被那条疯狂的‘干爆它’接舷了!
皮纳斯高高的船舷边和‘干爆它’低矮的船舷边都不时爆起一团白烟,那是火枪对射喷出的烟雾。然而当‘干爆它’仰起炮口“嘭嘭”地开火之后,皮纳斯上本就稀落的火力就被彻底压制了。
“买只狗”正满帆全速冲向战场!荣兵从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干爆它’上已经有八九个人拽着“铁猫爪”上的粗绳索朝皮纳斯上攀爬了。风远远地把皮纳斯船上女人的惊叫声和孩子的嚎哭声吹进荣兵的耳朵里……8月11日清晨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海上屠杀正在他火星迸射的双瞳里重演!
那两条船紧贴着,“买只狗”的火炮也没法用了,只能猛冲过去三船接舷!拼命吧!
“买只狗”上的三十多人都在紧张地挑选刀具和给燧发枪填药装弹。除了豪威尔大夫被严令不许出去战斗之外,连詹姆斯三世陛下都得上阵。
看到詹三儿正冷静地检查武器,荣兵本想劝阻来着,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时候拦阻他肯定又挨一顿怼。别说他,就连豪威尔大夫也不干了。他早听德克帮的人讲过那次海上惨剧,正直的大夫一听对面就是那条禽兽不如的“干爆它”,早按捺不住怒火了!再一听老德克不许他参加战斗,大夫头上稀少的白毛都立起来了!他紧握双拳跟在忙碌的老德克屁股后头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大喊大叫:“德克!你们这是在保护我还是羞辱我?”
“雷特欧,你的职责是保护大夫,不许他拿武器,更不许他参加战斗!听清了?”
“是……”一手拿支短铳一手拎把水手刀正兴奋地比划的小雷特欧差点没哭出来!这就意味着他也不能参加战斗了。可规矩总是如此,在一条船上,大夫是重点保护的稀缺人才。如果一场战斗连大夫都得上,那估计也就完犊子了。
5链……4链……3链……“买只狗”在迅速接近中!
“干爆它”小艇上有十几个人爬上了皮纳斯,甲板上传来了几声枪响和持续绵密的刀剑磕碰之声,伴着男人们的怒吼喝骂声和女人孩子的哭泣尖叫声……令人心急如焚!
忽然,留守在“干爆它”上海盗们扭头看到从侧后方冲过来的“买只狗”,那四五个人立刻大声对皮纳斯船上的同伙示警,还“呯”地放了一枪。
皮纳斯船上的喧嚣声立时更响了,好多人同时大吼起来!然后就看到那些跳帮过去的海匪拼命地往船舷边跑回来,手忙脚乱地抓住绳索就往下溜,有的在情急之下直接就翻过船舷往海里跳!
“干爆它”反应够快做事够绝!大概只有八九个人成功登船之后,它就毫不犹豫地扯起大三角帆,灵活地绕过皮纳斯的船尾顺着风就跑!
上次在拿骚的海岸兄弟大会期间德克帮就到处打听。听和泥哥说,那伙人应该是霸卡尼亚海盗团的,不会来拿骚。这次好不容易逮着了还能放过它?
“追!”荣兵就一个字!
如果是在宽阔的洋面上比航速,“买只狗”绝对能把它追尿喽!可惜,这死东西明显是对萨巴岛这边的水文暗礁了如指掌。它刁钻地专贴着海岸逃蹿,拼命往岛东南的“角湾”里扎去!
太阳已经从海平面落了下去,光线迅速黯淡下来。“买只狗”毕竟是条百吨之上的船,吃水比它深多了。这样的光线下在“角湾”这片布满暗礁的浅水区跑,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果然,正在船头观察水情的老艾海伍忽然大喊:“Breakersahead!”(有暗礁)
“shorten!”(收帆减速)老德克马上大喊……
“Layaloft!”(上桅)切里在喊……
“Hardport!”(左满舵)螺丝在喊……
全船一阵忙乱之后,“买只狗”降下帆速,堪堪擦着那片暗礁左转舵,缓缓驶离浅水区,心有不甘地又朝来路返回去了。
其实在“干爆它”钻进角湾之前,“买只狗”还是有两次机会能留下它的。可两轮侧舷的链弹全都慢得出奇偏得离谱!荣兵这才明白,海训和实战完全是两码事。
造船容易,烧钱呗。可为啥列强烧了钱组建起貌似强大的海军却都干不过英国海军?海员和炮手的素质差着一大截呢!更何况,德克公司的海员才整训了几天?
“买只狗”是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回来的,皮纳斯上所有的乘客水手都挤在左舷边,疯了似地朝“买只狗”拼命地鼓掌欢呼还朝空中扔帽子!一个假发都被挤歪了的老家伙使劲摇着胳膊用破了音的嗓子喊:“德克是你吗?上帝呀!你可真是位天使……啊不不,你们是一群天使啊!”
德克帮的人愕然!定睛一看……哟,老熟人,原来是大伙在罗索和拿骚都见过的那位劳?埃奇昂。
两船的船舷紧贴用绳索拴上,德克帮众人都跳上了皮纳斯。每个人的手都被好几双热情的手紧握着!埃奇昂紧抱着老德克,几乎在用哭腔儿倾诉着感激之情。现场气氛十分热烈感人。
可这感人的气氛忽然被一位女士愤怒的喊声破坏了……
“船长,请您无论如何让我搭您的船走吧,无论去哪儿都成!我实在无法忍受在这样一群毫无荣誉感的人中间再多呆一分钟!”
人们顿时像被浇了盆冷水,都讪讪地松开了德克帮的人,缓缓散开。荣兵这才看到,船中央的甲板上还有几个人。
甲板上萎靡哆嗦地垂头跪着一个被绑上的人,衣服几乎被扯成了碎片,头发乱得像一把被狠狠在地上戳过的破笤帚。浑身上下只要是露着皮肤的地方全都带着刺目的鲜血……但他还算幸运的了,他旁边躺着的那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都是他同伙。
老德克抬头望向那位愤怒的女士。她穿着一条宽大的帕尼埃裙装,头戴插满彩色羽毛的硕大遮阳帽,看打扮非富即贵。
“德克船长是吧?您能想像吗?这里有六十二个人!其中成年男子三十九位!可这几乎是一整船懦夫!当危难来临之际,勇敢地拿起武器来保护女人和孩子们的,居然只有三位可敬的绅士!天哪……我怀疑自己真是在一艘文明国家基督徒的船上吗?”
荣兵朝她说的那三个人望去,只见有个伤势最重的躺在甲板上,两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伤口……
“别动!不能那样包!埃奇昂船长,您的船上居然连个医生都没有?雷特欧,回船上把我的医用箱拿来,快!”豪威尔大夫一边喊着一边朝伤员跑过去。
被那个女人大声指责之后,船上的男人们都露出或羞惭或不忿的神色。见德克帮的人都在轻蔑地看着他们,有几个人忍不住出声咕哝着……
“又不是我们怕死……”
“是船长命令不许抵抗的,我们有啥法子?”
“对啊,在船上,船长的命令就是一切。这是海上最基本的规矩和法则嘛。”
老德克扭脸瞪着埃奇昂:“你下令不许抵抗的?”
“是啊德克,你知道,我已经被抢过好多次了。要是每次都抵抗,那我早活不到今天了。没办法呀……”
“没办法你就不能干点别的?难怪你老挨抢!上次在拿骚我就劝过你别干这行了,今天要不是我们碰巧守在这儿,你会害死这一船人的!”
“不、不会那么严重吧?德克……”
“你知道个屁呀!这条白鲨旗的炮艇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整整一船人连同妇女和孩子全都活活烧死了!”
埃奇昂的脸先是涨红,继而又变白了……他局促不安地垂头不敢再看老德克。
那边医生忙活着给伤患清创包扎时,他旁边那个戴假发的绅士已经盯着荣兵看了半天。荣兵也好奇地打量他,觉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人终于迟疑地走了过来……
“您好,先生。”
“您好。”
“我看您有点眼熟,尤其是在西印度这边,东方面孔可不常见。”
“我也觉得似乎见过您。”
“先生,三四年前,我在荷属圣马丁的一个酒馆里似乎……”
荣兵一拍脑袋:“您是那位……对了……鲁特琴大师!”
“啊哈!您就是那位东方绅士!”他扭头冲那边兴奋地喊:“博伊奥你快过来呀!真是他,那位非凡先生!”
这趟航程下来,没伏击到邪教大祭司,却意外地救下了一船人。对荣兵来说,这也是太值得庆幸的事了!总算没白来。遗憾的是又没抓到那条“干爆它”。
在“劳埃奇昂”号被袭击时那三位挺身而出的绅士,现在都上了德克帮的船。那三人中有两个是荣兵见过的,就是他在圣马丁岛做码头苦力时,1713年1月4号在“比格印”酒吧里见到过的那两位音乐家——小提琴大师“博伊奥?米利安格”和鲁特琴大师“巴尼?库查”子爵。
“买只狗”顺路将主桅受损的“劳埃奇昂”号护送到圣基茨岛的旧罗德镇才分手。老德克站在船舷边对向他挥手作别的埃奇昂大声喊:“干点别的吧老友,至少以后贩卖的商品中别再带茶叶了。”
劳埃奇昂犹自不信地问道:“德克,茶帮真会为点茶叶就指使海盗残杀整船的人?”
“呵!那有什么奇怪?要我看哪,那帮钱蛆为了垄断茶贸的利润,没准儿以后还能弄出个什么波士顿倾茶事件,甚至籍此建个国呢!那个国以后杀的人岂不更多……”
三天后,德克帮回到了马提尼克。把那个抓住的海盗押到法兰西堡海事法院交给司法官,荣兵独自去总督府做了汇报。
天赐良机变成白费心机,只抓到了一个与此毫不相干的海盗小喽罗,梅蒙总督的脸色自然不大好看。但谁也不知是对方临时改变了日期和航线,还是什么其他突发状况打乱了原定计划,自然也不能怪到荣兵头上。所以总督大度地表示没什么,还安慰了情绪不佳的荣兵几句。
荣兵闷闷不乐地出了总督府,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三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就怏怏不快地低着头走过了小广场。刚走到“奇奇糖果店”的小楼拐角,忽然有位蒙着面纱的女士拉了下他的胳膊。荣兵一惊!抬头看去……
“您……”
“嘘……请去那边说话!”
站在糖果店东边僻静的小巷里,荣兵惊疑不定地望着神色焦急的夏洛蒂夫人。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忽然小声问道:“罗宾先生,有个叫托尼的孩子是你们的伙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