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兵知道,人家这是跑到火炮射程之外才开骂的。其实就算射程之内又怎样?这是罗杰斯的船,还能让你开炮吗?
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加勒比,已经两年半了,荣兵一直是处在茫然的简单生存状态之中。既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生命中的三种时态——过去、现在、未来,这些是决定人们的行为和选择的全部因素。“过去”塑造了“现在”的你。而“现在”又决定着“未来”的你。
可这三种时态对如今的荣兵统统都失效了。在这片时空里,他是一片无根的飘萍。这里根本就没有他的“过去”。而他的“未来”呢?又在遥远的三百年之后。所以,他的“现在”,就是一种怪异又糊涂的存在。
可刚刚过去的这个平安之夜,却把一丝模糊的光亮隐约投射在了荣兵的心里,随着曙色的渐渐到来而愈发清晰……
一霎不眨地盯着那条在黎明的光线中已经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的斯卢普纵帆船,荣兵忽然说:“大叔,兄弟们,我现在非常想有条船!非常非常想有条属于咱们自己的船!”
面色有点阴郁的约翰跳上小船,一直把德克帮七人送到了查尔斯敦港的栈桥上。和德克帮的人挨个握了握手,最后走到了荣兵面前……
小话痨还是像上次在维尔比甘小岛上分别时一样,一句话也没说。朝荣兵伸出双臂,两人来了个拥抱。又和每个人点了点头,跳回小船上。两个水手四桨翻飞,奋力朝远处锚地的“公爵夫人号”划去。
当公爵夫人号上锚组的水手们开始唱着号子用力推动起绞盘棒的时候,水手长汤玛斯就听到两位罗杰斯先生声音很大地吵了起来……
伍兹:“离我远点儿!我现在不想理一个竟敢拿我们那位可敬的父亲无瑕的名讳,来说谎欺骗自己哥哥的人!”
约翰:“那巧了我现在也不想再与一个冷血之人说话!”
伍兹:“我冷血?是我攻击了那条弗鲁特商船吗?它上面法国人的命运与我何干?他们是法国人!约翰,是我们敌对国家的人!或许他们被海盗攻击就是上帝的旨意呢?”
约翰:“仁慈的上帝绝不会有这样荒谬又冷血的旨意!凡是说这种话的人都是在用他们自己的冷血与荒谬故意歪曲和侮辱上帝对人类的慈爱!那些人不是士兵!不是罪犯!他们只是一群商人、平民、妇女和孩子!伍兹,我完全同意罗宾的话,我们因一个谎言而救下了整整一船人宝贵的生命,这才是仁慈的上帝真正的旨意!”
伍兹:“……好吧我承认,第一次,我居然没辩论过你。但我希望以后无论观点对错,不必借助那个罗宾,你也能有着类似的思考和语言,我是真诚的,约翰。”
约翰:“哥,咱们……别再贩奴了,咱们另找别的生财之道,好吗?”
伍兹:“哈!看来你们整天嘀嘀咕咕地聊个没完,那个讨厌的东方人可没少给你灌输奇怪的思维啊。”
约翰:“他的思维一点不奇怪,哥,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以同是上帝创造的同类为奴、为畜、为工具,这才是真正奇怪的思维……不!这才是毫无人性的思维!”
伍兹:“闭嘴约翰!你不觉得你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们那位可敬的父亲都侮辱了吗?贩奴是我们罗杰斯家族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方式!并且这是万能的上帝赋予我们的权力!”
约翰:“可……”
伍兹:“闭嘴!!!”
约翰:“……”
尼维斯岛也是英国人的地盘。它与临近的圣基茨岛只有“扔一块石头的距离”。从地图上看,这俩岛合在一起就跟个惊叹号似的!圣基茨是上面那一竖,尼维斯是下面那个点。
查尔斯敦已经被英国经营多年了,所以岛虽是小岛,但这个小城还挺有模有样的。起码有着高大完整的城墙和要塞;规划整齐的鹅卵石街道;砖石结构的成片民居;和尖肋拱顶花窗玻璃,规模还算宏伟的哥特式风格的总督府。
在城里的“索顿酒店”住下之后,德克帮就在二楼房间里制定了计划。他们要找的三个人,主营业务为诈骗,附带的业务范围涵盖了坑、蒙、拐、讹、偷、抢、以及碰瓷耍流氓等各项技术输出。三个人中德克帮要找的那个人叫“皮安兹”,重要的形貌特征也已经从傻瓜总督处得知了。
老德克以酒店掌柜帮着画的查尔斯敦城草图,大致划分了三个区域。德克帮七人分为三组,每组负责一个区域的调查走访。下午三点多钟,大家在楼下的饭馆里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匆匆出门,分头去自己负责的区域干活儿去了。
小城不大,荣兵带着贝格在东南区没走多久,就看到码头管理所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一大帮吵吵闹闹的孩子。荣兵认出这是一帮“小短腿儿”,他招了一下手,立刻有两个不丁点大的孩子飞跑过来。
荣兵跟这俩孩子形容了要找的人之后,那个最小的孩子扭过头去,冲坐在那边台阶上正晃悠着腿儿抽烟的一个最大的孩子喊:“雷特欧,这位先生是要找的人你知道吗?”
那个十二三岁模样,一头蓬乱的金色卷发满脸雀斑的孩子立马扔掉烟头跳下台阶,飞也似地朝这边跑了过来。
听了荣兵的描述之后,小雷特欧褐色的眼珠警觉地飞快转了转:“先生,您是治安官的探员吗?”
“怎么可能呢?你见过有东方人当军人或者秘探的吗?”
荣兵知道,这些小短腿儿们也都自认是江湖中人。所以通常他们是不会把罪犯、走私贩子、私掠船主或海盗船长们的信息透露给法院警探或军人的。一旦哪个小短腿儿那么做了,那就等于破坏了大家默认遵守的江湖规矩和道义。指不定哪天,就会在某条幽深的小巷子里看到他的尸体了。
“噢,那倒可以考虑。嗯……给我两镑吧。”
“你穷疯啦?!”荣兵顿时火冒三丈!“你看我是东方人,就以为我刚来加勒比是不??”
荣兵知道,通常小短腿儿们接受委托跑临近的港口传递个消息,去掉船费也就能得个一先令而已。如果只是这样打听点事儿,少的给个三五便士,大方的给个十便士八便士也就到头儿了。这熊孩子,一张嘴居然就两英镑?!
“先生,我要是您,对不懂的事儿就不会乱说话!给个几便士那是问那种‘帕莎船长乐园’或者‘索顿旅馆’怎么走的事儿。像这种只有我雷特欧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你就得付两镑才公平!”
“哎呀?你个小刺儿头还来劲了?做梦呢吧你?万一你说的是假的呢?万一你瞎编个消息唬弄我呢?要都像你这样儿,那挣钱也太么容易了吧?”
“先生!我们码头男孩儿也是有尊严的!受到您这样的羞辱,这消息现在就算你肯给二十镑我也绝不会告诉你了!”
雷特欧气鼓鼓地说完,很拽地一转身劲儿劲儿地就朝码头管理所那边走了回去。
荣兵其实刚才就是话赶话顶出火来了,他也知道,这些“码头男孩”们是绝不会为几个钱就撒谎骗人的。如果真有人敢那么干,那结局恐怕不会比之前说的小巷子里的尸体好看哪儿去。
“朋友请留步!兄弟……少侠……帅哥……美男子……”雷特欧总算是站住了,回过头来仍是气鼓鼓地斜眼瞥着荣兵……
“真正买你消息的是一个大叔我就一跑腿的你跟我治啥气啊我中午没睡好脑瓜子迷糊着呢下午吃饭时大蒜吃多了口气不好你别见怪对不起啊贝格你先陪这位帅哥美男子聊会儿我马上就去叫大叔来和你谈……”
荣兵抄袭了一下小话痨的绝技,然后不等这孩子反应过来,给贝格使了个眼色,转身就朝索顿酒店跑去。
老德克果然没在酒店,荣兵赶快出了门就往小城东北角那边跑。那边是老德克带着切里和小梅子要查访的区域。
刚跑过小镇中央那个小广场,拐进一条略窄的斜街,忽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背影。彼此之间朝夕相处太久了,不用转身,仅凭身量衣服和走路姿势就绝不会看错,是小托尼。
“嗯?小托尼应该是和螺丝查访西边那片吧?咋跑这儿来了?螺丝呢?还有,这小子咋鬼鬼祟祟哒?他……这是想去偷东西的姿势??”
荣兵赶快侧身隐在旁边一个小院铁栅栏门边的墙垛后面,探出头去偷瞧……
小托尼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圈,一闪身,就进了一个院子……
荣兵赶快从隐身处走出来快步跟了过去,抬头就看到这个院子门楣上的字——“帕莎船长乐园”。在更里面一点的拱门上方两边的石雕裸女,乍看上去像是宗教题材,仔细一看,却是实打实的色情题材。很明显了,这是间妓院!
之前一群小伙子在一块闲聊扯蛋的时候,话题也经常会下道,聊到女人什么的。可据荣兵观察,小托尼虽然是个“小老江湖”,也总爱装出一副啥都明白的架式,但从他的话里不难听出来,他其实根本就是小处男一枚。这种事儿是瞒不了人的。
小托尼?鬼鬼祟祟地溜进妓院?他……他来这儿干啥呀?他……他哪来的钱?他……他又偷窃了??
可荣兵现在没空想这些了,有更重要的急事在身,他得赶快找到老德克。那个叫雷特欧的孩子,没准儿真就掌握着唯一的重要线索呢。满怀疑虑地又看了一眼“帕莎船长乐园”,荣兵拔脚顺着这条斜街跑了下去。
除了小托尼之外,德克帮六个人都聚在码头管理所门前的石头台阶这里了。
“那天晚上我拉肚子拉得厉害!一直到下半夜了也没法睡,还得一趟趟地跑出来蹲在草丛里拉稀。当时我正蹲那儿犹豫是起来先回屋去,还是继续蹲一会儿呢,忽然有三个人从黑暗的街角走了过来,还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他们经过我面前的草丛时,我才知道原来就是那三个人。”
“孩子,你怎么知道他们谁?”
“大叔啊,他们之间一说话就露底了呗。那个又瘦又矮的人不停地责备那个叫奇约德的高个子中年人。说都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那急勃玩意儿,才连累大家被人追得把辛苦了好几个月才弄到的钱都跑丢了。那个奇约德嘿嘿笑着不当回事儿。另一个年轻人在旁边一声不出。”
“你还听到他们说啥了?”
“有,那个矮个子看来是他们之中的头儿。他说这次到了……蝴蝶岛之后,先沉下去潜一段日子收集当地富人的信息,然后大家下点力气争取干一票大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都干了啥事的?”
“嘿嘿,大叔,在一年半前,这仨人在查尔斯敦这里可太有名啦。就光是我耳朵里听过的,这几个家伙就用假提货单骗了杂货店老板贝索丝价值20多镑的性病药水和驴肠套;扮成牧师给议员特鲁姆普家驱魔骗走了10几镑;把民兵上校布希的儿子揍了个半死捆起来扔进粪坑里;把车行老板马斯科的两辆马车偷出来撞大树上散架子了;好像听说还卖给几个外岛的商人和船长好几张藏宝图。但我知道他们这次出逃的原因,就是那个奇约德,在总督的老婆蹲在木材堆后面撒尿的时候,突然笑嘻嘻地跳出来!脱下裤子露出大蟒蛇冲着总督老婆的脸上抖了老半天……当时那个泼妇佩萝西的尖叫声差不多响彻了半个查尔斯墩!咯咯咯。”
“噢?有这么多辉煌的业绩,在这么小个城里,就一直抓不着这仨人?”
“不知道,反正一直没抓着。人们都说他们会隐身术,还会化妆易容啥的。但这次惹着的可是‘里昂希恩?贝格欧茨勒’总督的老婆呀!全城的军队和民兵自卫队都出动了,所以他们只能逃命了。他们当时是下水游到停在港口的那条商船……嗯……‘夏比安号’上的,那条商船第二天要启航去……蝴蝶岛的巴斯特尔。所以我才敢说,这秘密就只有我半夜拉稀给碰巧知道了,全城绝没第二个人知道!现在你还觉得这消息不值两英镑吗?”
这孩子说完,歪着头带着戏谑嘲弄的意味看着荣兵。
荣兵诚恳地点了点头:“兄弟,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说的没错,真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所以我认为绝对值两镑。梅里尔,给这位小兄弟两镑吧。我们还得谢谢你,雷特欧。”
梅里尔看看老德克,老德克也点点头。他就从腰间解下布条卷打开,拣出一枚一畿尼的金币,又数出四块一克朗银币,一起递到雷特欧的手里。
荣兵又拍拍小雷特欧的肩膀:“再次感谢了,哥们,以后再见面,哥一定请你抽烟喝酒烫……嗯……吃饭。”
小雷特欧开心地攥着钱,笑嘻嘻地也说了句:“那就谢啦。东方大朋友。”
德克帮的几人也纷纷对雷特欧点点头或道声谢,就转身朝索顿酒店走了回去。刚走出没有二十步,就听到后面有人跑了过来。大伙回头一看,还是那个叫雷特欧的小短腿儿,就站下来不解地望着他。
“内啥……这位东方大朋友刚开始嫌我要的钱多,还跟我吵了几句。我还以为他听了我的秘密之后,就不会再付钱了呢。但你们其实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雷特欧一边说一边摊开手心,把那枚一畿尼的金币挑出来递还给荣兵:“这个拿回去吧。确实没啥消息能值两英镑的。我刚开始看你是个东方人,是有点欺负你的小心思……嘿嘿。还有,刚才你们没付钱之前,我说的当然都是假的啦。嘻嘻……”
“啊???”
“嘿嘿,别急别急,这就告诉你们真的。那天是去年的2月25或者26号。当时那仨人是游泳上了一条巴肯丁三桅船‘海豚号’。那条船的航向是多米尼克岛的罗索。这次可都是真的啦,我‘雷特欧?莱格斯’从六岁起就在这里做码头男孩了,要是你们觉得受骗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再次分开之后,老德克边走边笑着问:“罗宾,知道厉害了吧?”
荣兵伸伸舌头:“知道了,长记性了。这帮小短腿儿!这记忆力,这口才,这心机……了不起!也惹不起!呵呵。”
“罗宾,当人家面可别叫小短腿儿,那是蔑称。”
“我哪敢啊?你问贝格,我一看不对,立马一口一个好朋友小兄弟少侠帅哥美男子,好一顿肉麻呀,这才挽救了咱们这条重要的线索啊!”
“哈哈……咯咯咯……嘎嘎……”
三天后,德克帮搭上了一条去往多米尼克岛的双桅船。
傍晚时分,风渐渐大了起来,双桅船的航速也越来越快。荣兵和小托尼坐在后甲板上闲聊着。趁旁边没别人,他装作随意地问:“托尼,那天我们在码头管理所和雷特欧说话的时候,咋没见你呢?螺丝说他上了趟厕所出来,你就不见了。”
“嗯?我啊……对……我渴了,想找个水井喝点水,结果回头找罗斯时就走错路了。”
“噢,那你走哪儿去了?”
“嗐!别提了,我也不认识路啊?就那么瞎走呗,一直走一直走……嗯,后来一直走到要塞炮台那里,就在那儿呆了一会儿随便看看。”
“要塞有啥看的?就没去别处逛逛?”
“没有。后来我看要塞也没啥意思,就问着路回索顿旅馆了。”
“噢……”
六天的海上航行后,站在船舷边的荣兵就在夕阳的霞光里,又远远地看到了那个有着“海中香槟杯”、“沸腾湖”、和“老爸老妈瀑布”的多米尼克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