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号晚饭之后,两人靠坐在“吱呀吱呀”缓慢转动的老风车下面聊天。
“上校,这烟不错。我看咱们种植园没有,别人家种的?”
“不是,咱巴巴多斯的烟草在欧洲臭名昭著!有七八十年都没人种了。这小岛就是天授种甘蔗的地方。”
“咋会呢?土壤这么好,种烟草不行?”
“哈哈哈,现在我可明白为啥你那些伙伴都说你是‘大事儿啥都知道,小事儿任嘛不懂’了。”
“嘿嘿,他们嫉妒我的才华。”
“巴巴多斯的甘蔗甜得要命,但种出来的烟草……我去!那股子难闻的土腥味儿啊……连我都受不了!在欧洲那帮刁民嘴里就更是臭大街了。”
“区别有这么大?”
“当然啦!罗宾你瞧,在我眼里呢,古巴的烟草就像一位国王——雄浑大气,醇厚辛辣而又高贵芳香;洪都拉斯的烟草就像一员悍将——浓烈辛辣桀骜不驯!抽起来有种征战杀伐的提神振奋!而你现在抽的是多米尼加的烟草,她是我心目中的公主——优雅、柔和,带着青草的芬芳和若有若无的甜美……”
“上校你太有才啦!点评超级精彩!无以为敬,内啥……再来一根儿。”
“罗宾,谢谢……”邦尼特忽然一改惯常那笑眯眯的表情,看着荣兵的脸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你一大老板,巴巴地亲手给我卷好,巴巴地亲脚给我送来,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这打工仔美滋滋地抽自己还不敢抽——据说家中母狮今天有点狂躁……然后你居然还谢谢我?荣兵笑吟吟地看着上校心想。嘴里问的却是“为啥?”
“因为我吧……其实一直以来都挺压抑挺寂寞的。是你们几个来了之后,尤其是经常和你聊天之后,我感觉心里好像晴朗多了。”
“嗯,我能理解,少校。管这么大一摊子事,这么一大帮人,搁谁都会挺累挺压抑的。”
邦尼特轻轻摇了摇头……
“少校,问你个问题行吗?”
“罗宾,别老少校少校的了。其实现在我也觉得……不怎么适合这么叫了。”
“那我咋称呼您?”
“就像我叫你罗宾一样,你叫我邦尼特。咱们现在是朋友。”
“就叫邦尼特?都不用加上先生?”
“真不用!就邦尼特。”
“好!邦尼特,我认了你这朋友!”
邦尼特笑着拍拍荣兵的肩膀,又从兜里掏出支烟递给他。
“邦尼特,你给我感觉挺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你不会像那些人似的,也觉着我是个精神病吧?”
“呵呵,哪儿的话?我是说你和我听过的那些种植园主挺不一样的。”
“哪些?有什么不一样?”
“就比如昨天来您府上做客的那位‘吉欧斯?艾奇安’老先生。”
“艾奇安?怎么了?”
“小托尼在他庄园干过活儿,说他就是爱钱,对奴隶和佣工可没你这么宽厚善良。”
“噢,各人风格和追求不同吧。咱们庄园现在是92个黑奴,500多亩土地。我要是也像艾奇安那么干,倒是能多收入些。但在巴巴多斯这地方,甘蔗这东西种完一茬马上还能接着种,而且收割之后的甘蔗容易腐烂,榨出的蔗汁又容易变干发酵。所以收割、榨汁、煮沸、精炼、蒸馏……这一整套工作得毫不停顿地在48小时内一气干完!如果干完这些,奴隶们又得马上去挖土、栽种、施粪、浇水、锄草……而仅是锄草这一项就被种植园主们视为‘一个国家都难以负担得起’的工作!奴隶也是人,他们也会受不了的。我的祖父和父亲留给了我不算少的财产,我夫人家里甚至比我更富裕几倍。我这人也没什么花钱的欲望,干嘛为点钱就折腾得人家生不如死的?。”
“呵呵,我乱说你可别生气,你也知道人家生不如死啊?”
“哈哈!罗宾,给你讲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吧。我们种植园主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个奴隶实在受不了啦,拿根绳子想上吊。种植园主走过来看见了,就逗他,也找绳子说跟他一块儿死。那奴隶吓得再不敢自杀了——他是怕种植园主跟到那边儿去会折磨他更狠!哈哈哈……”
听了这个“笑话”,荣兵心里挺不得劲儿的,脸上附和的笑都是带着苦味儿的……
“邦尼特,你真是个挺善良的人。如果所有种植园主都能像你一样,那这些奴隶们的不幸……起码也能减轻很多吧?”
“说实话罗宾,我其实有点讨厌黑人。他们大多都懒惰、庸俗、爱撒谎。而且没有廉耻,没有信仰,又愚昧。所以我们种植园主之间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对待黑奴只需要做到三个‘一’就够了。即一块面包、一片棉布、和一条鞭子。”
荣兵本能地刚想争辩什么,却又低下头吸了口烟:“是,邦尼特,我的确见识过黑人中的恶棍。因为他还做了好些日子的恶梦。”
“所以罗宾,我没必要像其他种植园主那样凶恶地对待黑奴,但你也完全没必要同情和怜悯他们。我既不恨他们更不爱他们,他们就是生产工具而已。咱们种植园的奴隶分成三队,第一队是16-50岁的青壮男女奴隶;第二队是年纪较大的奴隶和12-15岁的孩子;第三队是6-12岁的孩子,他们在女工的领导下干一些轻体力活儿。我要求做监工的男仆们不是太大的过错就尽量别动用刑罚。吃的穿的住的也能比大多数种植园稍好一点儿吧。虽说少种点甘蔗会少收入些钱,而提高点奴隶的待遇就会多花些钱,但我又不缺钱花,志向和兴趣也完全不在这小小的庄园里。所以对我来说这都是无所谓的。”
荣兵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一时又说不清楚。是啊,一个三百年后的小潮男是完全没法在这个问题上与一个三百年前的种植园主达成什么一致性的探讨意见。更何况,有好多问题荣兵自己也没细想过。
“罗宾,我明天就打发桑乔给你们几个都买套新亚麻衣服吧,你们这身也破得太厉害了。另外,现在是收获季,我的男仆多数都去地里和制糖作坊当监工了,我身边也缺人。你以后就去我小楼里干点杂活吧,肯定会干净轻省不少。说实话,作坊里的活儿确实太脏太累太危险了。”
“确实,这些日子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罗宾,你的体会其实还不深,咱们种植园用的畜力三辊研磨机没太大危险。如果是用水力自动研磨机,那些负责往机器轧辊里填甘蔗的奴隶,手边随时都得放一把锋利的斧子。”
“斧子?干傻牙?”
“万一不小心一分神手被卷了进去,马上得用另一只手抄起斧子把卷进去的胳膊剁下来!否则,整个人都会被停不下来的机器给榨成汁的……”
“沃——靠!!”
“至于甘蔗汁煮沸和蒸馏那道工序就更危险了。无论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任何一个甘蔗种植园每年都有奴隶被烫死在煮炼房里。致残的那就更不用说了,这种事儿根本躲不过去。今年……还不知道会轮到谁呢,我可不希望是你。”
“这天杀的糖!”
“‘糖坊是地狱,所有的糖坊主人都该杀!’——这话是巴西巴伊亚州的安德雷斯神父在1627年说的。当然,他这话里也包括了我,呵呵。”
“你……唉!起码,你比那些黑心的种植园主还多了份宽厚和坦率吧,邦尼特。”
“所以我可不想我的朋友老在那危险的糖坊里忙活,罗宾。”
荣兵先朝这位挺另类的富三庄园主感激地笑笑才开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邦尼特,但我不能去。”
“为啥?你可别误会,咱们是朋友,我真没有拿你当仆人的意思。”
“不是,不是误会你。是我不能那么做。我们七个是一起的,如果我单独有了轻省的活儿,而他们还在那里挥汗如雨,那或许有些人心里就会不平衡了,就会影响本来还挺和谐的关系。”
“为啥呀?不能吧?他们不是你朋友吗?难道还有不希望朋友过得更好些的人?”
看着这个心思单纯,虽然读了不少书,但对人性特点全无了解的少爷,荣兵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邦尼特,看来你接触人和接触世事都不太多。我这话可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啊。”
邦尼特的脸有点微红,但他还是挺有风度地摆摆手:“没有,罗宾,谈不上冒犯。可能我所接触的圈子比较单一吧,种植园主之间最多也就是彼此喝喝酒聊聊天借借工具啥的,那你说说呗?”
“我们七个的确是伙伴,或者也可以称为朋友。我们一起经历过不少事儿,甚至还一起经历过生死磨难。我们在困境中还真的同心协力彼此帮助过。但邦尼特,那是建立在一种‘大家都一样大家差不多’的平衡之上的。而一旦外部环境先失衡了,那极大可能就会引发心灵环境的不平衡。看到从前过着同样日子的朋友伙伴忽然过得比自己好了,还能保持祝福和开心的,那种境界叫做高尚。但这种高尚可不是谁天生就能拥有的,那得是用修养和思考栽培出来的。很可惜,我的这些朋友都是很好也很质朴的人,但起码暂时还没达到高尚的境界吧。”
邦尼特歪着头皱眉沉思:“有这么复杂?罗宾,我比你大吧?我都没想过这么多。你多大?”
“你呢?”
“我是1688的,二十五。”
“那我比你小三百一十二岁。”
“啊???”
“哈哈,开个玩笑,比你小两岁。我二十三。”
“罗宾,那就算真如你所说的,你处境变好了,朋友们产生不平衡心理了,那又能咋地?”
荣兵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各人的修养和自控力不一样吧。也很难下个定论。但我们从圣马丁到博奈尔的航路上,船长认识老德克,几次邀请他去上边船长舱室住,和他们一起吃点好的,老德克都拒绝了。他那人不爱说太多,但我想应该就是我表达的这意思和道理吧。我也是从他这儿才开始想这问题的。”
邦尼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罗宾,看来成熟和年龄的关系真不太大哈。”
荣兵也点点头,心里却想:“是啊,成熟这事儿和年龄还真未必成正比。你就让‘建庶人’在宫墙里再多圈禁个二十年,他出来后照样儿是语言混乱牛马不分。所以说——阅历,思索,和自我塑造才是使一个人走向成熟和内心丰富的真正原因,而情商在其间起着至关重要的催化剂作用。可这位少校先生的情商……呵呵。”
邦尼特皱皱眉:“真累!这些事儿我不爱想,不洒脱,头疼!”
“你也用不着想,邦尼特。你这多好啊?老婆孩子大庄园,身份高贵很有钱。没必要想那些。像我们这些在外挣扎的人才不能不多想点,否则本来就不咋地的日子只会更糟。除非有一天,你接触的环境和打交道的人都变了,那你才真需要多想想了……”
“变?呵呵,怎么变?你看到了吧罗宾,这个庄园,这样的生活……这一切就是我的人生了!它给我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给了我无法摆脱的囚笼!”
邦尼特双手抱膝,苦笑地望着高坡之下的庄园。
荣兵点点头:“我懂你的压抑了邦尼特。其实,你就是缺少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旅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邦尼特身子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震,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一只从庄园里大树的浓荫之下振翅奔向了无垠蔚蓝的飞鸟……
“罗宾,我喜欢你。你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总像个诗人或是哲人。”
“呵呵,别逗了,我……”
“嗷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摧肝裂胆的河东狮吼!
虽然隔着太远看不见,但你可以想像得出,此刻那头母狮铁定是揪着自己的长发,或至少是双手攥拳双脚蹦跳着吼叫的!如果排除了这些助力动作,那“邦太”是肿么发出这么吓人的嘶吼声哒?
邦尼特少校“呼”地跳将起来,也顾不得树枝草茎刮头缠腿,拔脚就往吼叫声发出之地狂奔而去!
“邦尼特慢点儿!小心路……”
“‘蓓蕾只要一经采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赐予她的芬芳、优雅和美统统消失了。’谢谢你罗宾。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找不出这么优雅又贴切的话来形容她……”
邦尼特少校胖旋风般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