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荣兵的眼中,圣马丁岛(SaintMartin)是加勒比最奇葩的岛屿之一了。
岛屿北部是法国统治区,首府是“马里戈”(Marigot)。南部是荷兰统治区,首府是“菲利浦斯堡”(Philipsburg)。
奇葩之处在于,加勒比海明明那么大,可荷法这两个战争中敌对国的殖民地却亲亲热热地挤在这么个只有37平方英里的小岛上。更奇葩的是,明明两国在欧洲的战争已经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了,可圣马丁岛上的两国殖民地依然是云淡风轻岁月静好。除了两边的流氓有时相互挑衅斗殴之外,双方在官方层面上居然相安无事。
1713年1月3号上午,圣马丁岛荷统区“菲利浦斯堡”海港。
“你们这帮该死的强盗!!啊……”大胖子贝格头上顶着一个装满活鱼的大筐嘴里大声呼喝着跑得飞快!
一大群一直盘旋飞舞在贝格头上的“军舰鸟”中,忽然有一只振翅斜掠而过,身姿无比优美地从贝格头上的大筐里叼起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腾空而去……
从捕鱼船到码头储鱼库之间的这片沙滩,就相当于军舰鸟们的餐厅。从船上卸下一筐鱼搬到储鱼库时能剩下多少条,那就得看搬鱼工人的奔跑速度有多快了。
“这他妈就不是好鸟!整个一帮明火执仗的强盗鸟啊?”荣兵很郁闷!还有木有人管管它们了?
他表示很不服!刚想把筐抱在怀里用胸口护着跑,就被人喝止了!“老热雷米”是尼德兰人,这条渔船的船主,这段日子和德克帮相处得很好。所以他渔船上卸鱼获的活儿就被德克帮包下了。他一把拉住荣兵喝道:“罗宾你疯啦?把筐放在胸口不怕军舰鸟抢鱼时啄瞎你眼睛?”
下一趟搬鱼时,荣兵仍旧表示不屈!他眼睛在四下里寻摸……
老热雷米诧异地抬起头问:“罗宾,你找啥呢?”
“我找个东西把筐盖住!我么就不信了!咱人类还治不了一帮扁毛畜生?”
“哈哈哈,罗宾你可真聪明啊。可谁又比你傻多少呢?几百年前的人就懂这法子了吧?算啦……”
“为傻牙?”
“因为万能的造物主总会给他所创造的生灵一条活路的。军舰鸟虽说是海鸟,可它们的羽毛上没有油,落进海里就会淹死。所以哪,抢鱼吃就是它们赖以活命的生路啊罗宾。再说,你看它们抢鱼时的姿态可有多美呀……”
荣兵头顶着一大筐鱼一边呜嗷喊叫着赤脚在沙滩上狂奔一边腹诽:“哼!热雷米这老东西没准儿年轻时就当过荷兰海盗吧?正常人有他这么推崇暴力美学的吗?”
下午两点半左右,一百二十吨的“海神”号三桅帆船终于在深水码头栈桥边停靠完毕。
船主从舷梯下来,跟码头管理员交接了一下手续付了卸货费用之后,就带着大副和一群水手径直朝市镇里走去。码头管理员头也不回地一招手,在他身后早已等得急不可耐的一群光着膀子的码头苦力就发出“轰”地一声,说笑着沿长长的栈桥向海神号快步走去。
这是满满的一船货物!有稻米、小麦、牛肉、葡萄酒、印花棉布、和亚麻衣裤。用码头苦力们的行话说,可是个“油差”呀。“德克帮”和“摩昂帮”的小伙子们都雀跃不已干劲儿十足!而码头上那些没胆子也没资格争抢这趟“油差”的散兵游勇们,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干眼馋了。
将近凌晨三点,疲惫得走路打晃的苦力们从刚被叫醒的码头管理员身边慢慢走过去。老德克和摩昂停下来跟管理员结算工钱,管理员把船主付的卸货费扣除一部分,剩下的按两帮的人头分发给两人,各自散去。
夜里这个时间的小镇比荒郊野外还要安静。野外还会有昆虫鸣叫夜鸟悲啼,而小镇上除了这几个人走过“坎克大街”时疲惫的脚步声,只剩下一片万籁俱寂。
走了好远才回到大伙在镇郊租住的小木屋里。切里翻出藏好的几个硬面包给每人分了一块。大伙几口吃完又“咕嘟咕嘟”喝了不少凉水,之后就一头扎在地上的干茅草铺上,连条被子也没有,所有人在一分钟之内全都昏然睡去了。
1713年1月4号上午十点。
老热雷米的小渔船终于从远处喇叭型的“大湾”(GreatBay)入口处慢慢靠近了码头。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德克帮七人嘻嘻哈哈地站了起来,每人拿着一个大筐准备过去卸鱼获。可大家忽然发觉事情不对!
渔船上的两个小帮工像疯了似地朝码头上的人胡乱招手摇胳膊,表情惊慌失措!还带着哭腔在不停地嘶喊着……
码头上无论是管理员、渔船主、苦力、水手、小商贩、还是在海边闲逛的镇民们都“呼啦”一下围了过去。吵嚷声询问声呼喊声议论声“嗡”地一下像炸开了锅似的……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出事了!
伤痕累累的老热雷米静静地躺在一副简易担架上,眼白的部分是血红色的,很吓人地瞪视着苍天一动不动!他双拳紧握,两条胳膊呈现痛苦的角度扭曲着,右小腿正诡异地摆在左侧的腰边……
两个小帮工一个是老热雷米姐姐的孩子,一个是他邻居家的孩子。这两个浑身是伤的半大孩子泣不成声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了惨祸发生的经过……
老热雷米真的没反抗,一点没反抗。就像他认同那些军舰鸟抢食他的鱼一样。他不是荣兵想的那样,他既没当过海盗也没做过任何他觉得违背良知和上帝意愿的事儿。他这辈子就是个谨小慎微处处与人为善的人。所以当那条“普瑞德特尔”号斯卢普纵帆船上亮出黑旗后,老热雷米就顺从地收帆停船,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命运……
海盗船比老热雷米的渔船大得多,所以直接就粗暴地用侧舷撞了过来,差点掀翻了小渔船!几个破衣烂衫甚至光着屁股只系条兜裆布的海盗粗声喝骂着跳上渔船,直接就开始打人!
老热雷米和两个孩子被踢打得满船乱滚的时候,又有一个穿戴怪异的胖子慢慢悠悠地踏进了渔船。他中等个头又胖又壮,戴着顶插着长长的大极乐鸟尾羽的华丽宽檐呢帽,上穿一件紧绷绷的暗红色双排黄铜扣呢子大衣。下身却光着腿儿,脚上也没穿袜子,趿拉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破布鞋。
他缓缓走了过来,拿着连鞘的宽刃重剑顶在老热雷米的额头上,用沙哑难听的声音开口了……
“船是你的?”
“是的船长先生……”
“为什么竟敢不停船?”
“船长先生,我一看见您亮出旗子马上就……”
“好!太好了!好极了!我特么就喜欢你这种犟嘴的!”
然后他就开始殴打老热雷米……除了他那双布鞋太破没法踢人之外,他先后用拳头、用肘、用带鞘宽刃重剑、用渔船上的木浆、用水坛子……朝老热雷米全身疯狂地乱打乱抽乱砸。在殴打过程中,他嘴里喷出的脏话就像闹肚子的人拉稀一样没完没了。从他这狂怒的状态你就能明白了,老热雷米当年铁定强抱过这海盗他妈咪可能还顺手掐死了他爹地!否则他哪来的这股激昂澎湃的动力呢?真么令人费解!!
殴打过后问话又开始了……
“船上都有啥?”
“只……只有一些……鱼……鱼……船长先生……”
“好——啊,如果我再找到一粒米一滴酒那就是你对我撒谎喽?”
“啊……不不不!!还、还有一点面包,咸肉……噢……和小半桶朗姆酒……”
“谁他妈让你出海就带这么点朗姆酒的?嗯??啊哈!我明白啦,你在故意浪费我的时间是吧?你想害死我是吧?”
殴打又开始了,前面依旧是没啥创意的简单重复,但最后他可能终于想起老热雷米还曾残忍地奸杀过他女儿的事了!于是嘶吼着把宽刃重剑拔出鞘,双手高举过顶,朝几乎已做不出任何遮挡动作的老热雷米的右腿上狠狠剁了下去——连剁四下!
听到这里,荣兵隔着裤子捏着MadDog刀柄的手指在颤抖……他似乎扎心般地听到了老热雷米那绝对能追杀进你恶梦里的惨嚎之声!
海盗们拿走了船上能拿走的几乎一切东西——鱼、面包、咸肉、朗姆酒、斧子、锤子、解锁针、三个铜杯、三条被子、两双袜子、还从小帮工身上扒下了老热雷米的姐姐给儿子新做没几天的浅灰色亚麻布裤子……谁说海盗们挥金如土来着?至少这伙海盗绝对是相当朴实相当会过日子的人啊。
小帮工们听到一个光膀子的瘦海盗笑嘻嘻地问:“达斯船长,现在感觉咋样啦?”
“妈的!被那条疯了似的‘皇家飞鹰’追了整整六天都不敢靠岸,差点没把我窝囊死!呼……还真别说,是舒服了不少。”
“对呗船长,欺负人就是比挨欺负爽嘛。那你干啥不直接弄死他呢?你看他那样还活得了吗?”
“不不不!兄弟,天主教导我们要仁慈。圣经上说:‘要爱你爱的人,要爱你不爱的人,要爱你的敌人……’”
“哈哈!得了得了快收起你这套吧,我仁慈善良虚伪残酷的拉皮德奥船长!说实话吧,自从跟了你这虔诚的屠夫,我特么现在一听见宗教这个词儿就恶心!呃……想吐……呸!”
“少废话!快走吧,再耽搁下去那条疯船又该追上来啦……”
两个侥幸没被杀掉的小帮工拼命驾船朝菲利浦堡返航,但老热雷米只熬到了海湾入口,当他的目光终于望到了自己家那幢房子的烟囱时……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担架在老热雷米的老伴、女儿、和姐姐三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远去了……沙滩上只留下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天空中习惯地聚集而来的军舰鸟今天没吃到老热雷米的鱼,很不爽地在血迹上空盘旋飞舞了一会儿,抱怨地鸣叫了几声就快乐地飞走了。
嘈杂的码头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今天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事儿。
1713年1月4号下午四点。
码头上的平静又被打破了。上午没能干上卸鱼的活儿,更因为对大家一直都不错的老热雷米惨遭横祸而情绪低落的德克帮七人,此刻又在和摩昂帮团战了。两帮因为争卸今天唯一进港的170吨的卡拉维尔快船“利夫”号的货物,正呼嚎撕打成一团!
可就在三天前,摩昂帮和德克帮还曾联手抗击法统区的“马里戈”港来挑衅滋事的那帮法国瘪三呢。战后还一起又是喝酒又是拥抱,整地亲兄热弟的。可一转眼,两帮又像以往一样说开打就开打。
港口管理员坐在几个叠放的木箱上,抽着烟斗晃荡着腿儿,悠闲地看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无聊了,他一招手,一帮目光灼灼的苦力立马蜂拥而至……管理员点了八九个人,手一摆,这帮家伙就兴奋地小跑着冲过栈桥,直奔那条卡拉维尔而去。
7VS16……
荣兵被摩昂帮的汤臣从后面抱腰摔倒后,就开始被六七个摩昂帮众围着“圈儿踢”。毫无还手机会的他只能尽力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头,苦中作乐地在心里叨咕:“还好我拼命地护住了脸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直到胖贝格像一辆肉坦克般狂吼着冲过来撞翻了两名摩昂帮众,荣兵才抓住机会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从后面猛扑向正在围殴老德克的帮主摩昂!一把薅住他的长发死劲往后一拽……同时猛抬右膝朝摩昂后腰“嗵嗵嗵”狠命地磕了三下!听到三声惨叫之后,荣兵又被身后的摩昂帮众打倒了……
团战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文明有序地进行着。谁也没动任何家伙,就是拳打脚踢有底限无规则自由搏击。连咬人耳朵的事儿都没发生,所以荣兵当然也不能动刀。
在码头打架是有传统的。别说是菲利浦斯堡码头的内部赛事了,就算和法统区那边马里戈码头的苦力帮进行“城际团战”,大家也都自觉地不动用任何兵器。也正因如此,这种群架才能够以体育休闲的健康形式延续了几十年至今。要是破坏了这个规矩和默契,那早就不是打着玩,而是演变成仇杀了!
大上个月就有一次,两边码头苦力又因为什么一根大葱两粒花生之类的事儿,在岛东的牡蛎塘约架。结果开战没多久,马里戈那边一个叫乔治的家伙,不知咋地被胖贝格给撞急眼了!居然从后腰拽出一根2呎多长的铁棍子,从后面抡起来“咣咣”两下就把贝格的脑袋打得哗哗淌血!
大伙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罗宾猛地从后腰拔出一把样式很吓人的短刀,红着眼睛就扑了过去!
那个乔治反应还算快,嘴里惊呼一声“艾玛”扔了铁棍子就跑!
结果那小子被罗宾拿着疯狗刀一直撵到法统区的码头那边。直到有治安官带着巡防团的人出来,罗宾才不追了。在回来的路上,罗宾还用刀指着正往回走的马里戈那帮苦力们骂道:“告诉乔治那傻逼!下次再让我见着他,老子就用刀把他的俩眼珠子抠出来塞他屁股里让他三眼合一!”
自知理亏的法统区众苦力没敢和暴怒的罗宾对视,都低着头匆匆走掉了。那个乔治后来再没出现,估计是离开圣马丁了吧。
不过,荣兵还没走回码头就开始后悔了。自己今天没分寸了,违背了爸爸要自己谨记的九德中的第八条——过犹不及。
“荣兵你记着,聪明不是智慧,尺度才是。并且是最顶级的智慧。小到一个人的命运,大到一个团体的命运,更甚至大到一个国家民族的命运,都与这四个字切切相关——‘过犹不及’。这句话出自《论语?先进》,也是我希望你牢记在心的中华智慧。”
爸爸解释过这句话的含义,“过犹不及”并不是要他保守,而是让他知道对待万事应有的尺度。比如他在库莱布拉岛那次,当时毫不犹豫地干死那个“阿尔比?厄格汶”就是最佳尺度没有之一!可今天明显不是。
幸好那个乔治胆子够小跑得够快。要是那小子反应没那么迅速跑得没那么快呢?要是那小子是个虎了巴叽的玩意儿迎着刀子冲上来呢?今天的结果会是啥?
从那之后,不是面临你死我活,荣兵轻易不敢拔刀了。
说回此时,人家那八九个苦力强忍着笑,已经从船上搬着货物来回走了七八趟了。德克帮和摩昂帮越打越没意思,再说这比卸货都特么累!战斗遂告无果而终。
非要整出个比分寒碜谁一下的话,只能说摩昂帮惨胜德克帮惜败。虽说人数差着一倍带拐弯,但摩昂帮是草率粗建,大多是老实孩子出身,硬凑成这么个帮,心不齐。其中比较能打的,也就帮主和汤臣那么三四个吧。
其他人不是太瘦就是太矮,再不就是手怯胆小。还有几个基本就相当于废物!跟啦啦队女郎似的,光在那儿手舞足蹈呜嗷喊叫就是不让进行肉体接触。估计回去准得挨骂甚至吃帮规吧。
德克帮这边呢?别看小托尼又瘦又小,打架经验简直特么丰富至极啊!手黑着呢。身手灵活眼神儿贼尖,心理素质又好得一比。
胖贝格虽说胆小,但他已经跟摩昂帮那伙人太熟了,人太熟了就没啥畏惧感了。只要他心里不怯,他那血厚防高的肉身威力就相当恐怖了。
老德克就没必要点评了吧?一个人妥妥地折腾他们三四个。
螺丝和切里打小就是那种“揍人时加攻挨揍时加防”,就这么一路加持过来的杰出青年。
荣兵现在也不算德克战队的短板了。自打“石砸烂火龙果事件”和“刀戳盖斯德左眼事件”之后,荣兵现在打这种架心里怎一个稳字了得?要不他能在挨“圈儿踢”的时候还忙里偷闲地歪歪着星爷的台词儿么?
最让人惊喜的就是小梅子。荣兵之前目睹过他的狼狈不堪,还以为他是个不会打架的乖孩子呢,其实那是走眼了。每次团战中小梅子都打得从容不迫,有板有眼有章法。莫非老德克眼光辣么毒?这孩子还真当过兵?可惜问不出来,小梅子一提起他的过往就沉默。
从上午的“老热雷米事件”之后就一直压抑沉闷的德克帮,现在脸上龇牙咧嘴浑身彩旗飘飞,正有说有笑士气昂扬地沿着“坎克大街”往租住的木屋走回去。
老德克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走路姿势有点怪异地夹着腿儿;小梅子一如既往地安静平和;贝格一如既往地咧嘴傻乐;螺丝切里和小托尼那可是上窜下跳有说有笑,正争抢吵嚷着复盘刚才团战中的精彩花絮;只有荣兵表情茫然若失地不知在想什么……
是啊,没人会知道也无人能理解此刻荣兵脑海里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断。
海盗们的碧海蓝天白帆黑旗海鸟铜炮长剑远航战斗自由荣耀……
蒙特西诺斯老爹唯一的儿子,他生命里的阳光……那位英勇不屈的西班牙海军帆缆士官长……
双手撑地艰难地挪移着身体,要去给妈妈做晚饭的玛姆大婶的小儿子安东尼……
老热雷米那条被宽刃重剑砍下来的,正静静地摆放在他左腰旁边的苍白僵硬的右小腿……
那些盘旋在老热雷米渔船上空的食客——军舰鸟们优美的身姿……
荣兵今天特别失落,因为看到了在他之前的世界里根本没法想像的残酷和血腥,也因为那个曾被迪斯尼用浪漫的彩纸包装过的海盗童话,此刻已然变成了现实中肮脏丑恶的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