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奥庄园 (上)(2 / 2)

荣兵日记 雷森道 14572 字 2021-12-27

这是一条草坪中间的石板路。旁边是一道围墙,稍远处还有很多树木和建筑的暗影,在这夜里看不太清楚。站在提灯的光晕里等仆人把马车牵走之后,那个戴银色假发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用马鞭拍打着戴皮手套的掌心,走到惶恐不安地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两人面前……

“我是鲍尼斯,这儿的管家。抱歉搅扰了两位的睡眠。但我知道两位都是恶棍人渣和下流胚!否则也就不会睡在鲨堡的地牢里了。但让我想不通的是,你们这俩败类居然会蒙受天主的恩宠,有这样的好运气……”

管家的这番开场白让荣兵和小托尼又喜又疑,两人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依然低着头不作声。

鲍尼斯用马鞭啪嗒啪嗒地拍着掌心接着说:“两位脚下所站的地方,是属于伟大的西班牙帝国的‘摩格韦’男爵先生名下的海奥庄园。男爵出于他那高贵的仁慈之心,不惜动用他无瑕的威望,把你们这两个本该上绞架的败类,从鲨堡肮脏可怖的地下黑牢里拯救了出来。更会慷慨地赐予你们温暖的衣裳和可口的食物。而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渣呢?每天只需要干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活儿而已。鉴于天主的仁慈与摩格韦男爵先生的善良,我希望两位能够抛弃劣性与恶根,以纯洁的信仰和感恩之心来回报你们所得到的这份幸运。并保证严格遵守海奥庄园的规矩如下……”

荣兵和小托尼都双手捧着管家让男仆发给他们的新被褥,还有一套厚实的灰白色亚麻布新衣裤。像梦游一样跟着男仆走进一座院落,朝院中央一幢用粗大的木头建起的大屋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荣兵偷眼望去,应该有二三十张床,但之前居然只有五个人睡在床上。见到灯光带着荣兵他们进来时,有三个人动也没动地接着睡,有两个人惊慌地坐了起来,在马灯的照耀下露出惊恐茫然的神色看着进来的几个人。

“这两张床是你们两个的铺位,不许私自挪到那些空床上!海奥庄园是文明之地,不是你们这帮乡巴佬以前呆过的任何地方!严禁随地便溺,厕所在院子西北角。每天晚饭后院门上锁,禁止外出!如果你非要好奇想试一试,那门口的卫兵和瞭望楼上的哨兵会很开心的,因为他们终于有活人可以打靶了!”

男仆说完提着马灯转身出门走了。也带走了屋里的光亮,留下了一片黑暗……

房门刚关上,小托尼就把被褥衣裤放在指给他的床上。然后凭借着黑牢里练出的好眼神儿,笑嘻嘻地冲那俩还在发呆的前辈打招呼:“嗨!各位老兄你们好啊。我是托尼,这是我兄弟罗宾。要是这里有啥规矩,那就麻烦先告诉俺哥俩一声呗?”

但那两位一声没吭,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似地,冷漠地倒头侧身又躺下了。

小托尼冲荣兵耸肩摊手,小声说:“瞧,哪儿都一样,对新来的都不太友善。甭管他,过些日子自然就好啦。”

荣兵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也把被褥放了下来,两人就轻手轻脚地忙自己的了。

就这样,两人带着不安、喜悦、新奇、不解……和各种复杂的心情把被褥在各自的床上铺好,又把身上早已破烂肮脏恶臭的衣服脱下。但两人都犹豫了一下,刚发下来的这套衣服是簇新的,如果穿在自己又脏又臭的身上可太糟践东西了,还是等明天找机会洗个澡再换上吧。两人想法一致,都把脏衣服塞进床底下,穿着大裤衩就钻进了被子里……

一种久违了48天的舒适感觉,像蜜浆一样瞬间就包裹浸润了荣兵的身心……当他终于能够身下铺着干净厚实的褥子,身上盖着崭新暧和的被子,躺在这结实的木板床上时,感觉这一晚上的经历就恍如一个曲折离奇的梦境!

大概是之前在马车里颠簸得太疲劳,大概是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也或者是今夜情绪转换过度而导致的疲累,呼吸着大屋里带着原木淡香的清新空气,荣兵几乎一下子就睡着了。

昨夜的经历就像场梦一样。而且是从惊慌忐忑的恶梦中,忽然就掉进了天降好事的美梦里。今天早上呢?美梦仍在继续……

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多半磅重的一大块粗面包,还有一小碟咸肉丁炒豌豆和一碗干净的井水。

荣兵和小托尼在水井那边刚洗了个干净,换上崭新的亚麻布衣裤,坐在院子里长条的木头餐桌边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鲨堡黑牢里最好的伙食——“Tourte”。那是用黑麦甚至粟子豆子做的黑面包,为了凑分量,里面肯定都会掺着沙子和锯末。再看看眼前这块连麦麸都没掺多少的粗面包……幸福得想哭!

海奥庄园里的伙食在主人和管家之下是分三个等级的。男女仆人和卫兵是第一等级;自由民为主的佣工,包括园丁、花匠之类是第二等级;像荣兵他们这样的奴工是第三等级。现在看到,连最低等的奴工都能给这样的食物,看来昨晚鲍尼斯管家的话居然有可能是真的?他们无比幸运地遇到个仁慈的主人——摩格韦男爵!

荣兵和小托尼以为美梦就做到头了吗?不,远没有呢。

吃过早饭,在监工的卫兵带着他们去庄园后面的种植园干活儿的路上,曾经在甘蔗园干过活儿的小托尼悄声提醒荣兵当心些,在种植园里奴隶死了可是白死的……

在荣兵的脑海中,美洲奴隶的血泪史只不过是遥远而模糊的一个概念而已。但此刻小托尼的话听在耳中,却让他骤然有了种不安的压迫感!

可是被监工带到了劳动区后,荣兵和小托尼都傻眼了!

这……是种植园?这……明明是植物园好吧?

根本没什么甘蔗园咖啡园烟草田大麻田棉花地的,统统木有!

种植区是用栽种的花树和果树做篱墙,分隔开的很多小片园地。东侧用来做间隔树墙的都是些果树。有椰树、酪梨、树菠萝、芒果、香蕉、阿基果、金星果和灯笼果树。西侧做隔墙的就多是些观赏型的花树了。有海红豆、銀叶纽扣、斑叶刺桐、盾柱木、红花铁刀木、苏里南朱缨花和凤凰木。

被分隔出来的很多小片园地有的还荒着,有的已经栽种了各种花卉。有蓝蝴蝶、凹叶野百合、蓝眼草、鹈鹕花、章鱼兰和凤梨花……姹紫嫣红分外养眼!有的则种着小片的蔬菜,有番茄、木薯、花生、辣椒、南瓜和四季豆……生机勃勃令人欣喜!看着满眼的缤纷色彩,闻着弥散在空气里的花香果香青草香……荣兵情不自禁地暗叹:“这小日子得比西晋的陶渊明都滋润吧?”

虽说刚刚接触这些活儿挺笨的,但荣兵很快进入了从小到大都莫有过的兴奋又专注的最佳劳动状态!

他们今天的活儿是先开垦一块被果树篱墙圈起来的,长满了杂草的荒地。两个卫兵坐在不远处的果树底下边聊天边监视着他们七个奴工。指挥他们干活儿的是一个岁数挺大的佣工。犁地、深翻、用手指捏碎土块、平整、起垄……都是老佣工随机指派七个人中谁该干什么活儿。

犁地用的工具是现在欧洲最先进的“荷兰犁”。荣兵虽然还不会用这东西,但他可在历史课本上看过这东西的出处。

“荷兰人真不要脸哈?这明明是几十年前他们的海员从中国带回欧洲的好不好?本来就是中国犁,你用就用呗,干啥非得把名字给改成‘荷兰犁’呢?切!”

腹诽归腹诽,荣兵学得认真干得仔细。不是他热爱劳动,他从前是宁可在健身房里搬大铁块子,也绝不肯撸起袖子洗几个碗的内种熊孩子。但远离了昨夜阴冷的黑牢,在这和煦的阳光之下,在这田园油画般的美景里,干这点儿活儿也能算劳动吗?这一上午的工作其实就是几小时赏心悦目的夏日休闲时光啊。

中午,奴工们坐在荒地边上休息喝水。没有午饭,但这对于一个半月以来每天只有一顿“疑似饭”的荣兵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小托尼一头热汗地坐在荣兵身边,端个小木头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沁凉的井水。

“罗宾,我从昨儿晚上到现在都跟做梦似的,你呢?”

“我更是。这生活跟我以前听说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切!你只是听说,我可是啥罪都遭过。以前在巴巴多斯的‘雷亚’庄园干过两个多月,我亲眼看着死了俩奴隶!一个病死的一个累死的。庄园主‘艾奇安’差点没疯喽!”

“嗯,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说庄园主都拿奴隶不当人,不但会饿死病死累死,还说打死就打死!有时就是为了开心!”

“书?切……骗子!”小托尼显然和书有仇,撇着淤青尚在的嘴角表示不屑。

“不是这样吗?”荣兵所接触到的关于黑奴血泪史的描述,印象中似乎都这么说的吧?

“不懂别装懂!买一个健壮的黑奴要花掉老不死的‘艾奇安’六七十镑呢!六七十英镑啊我的傻罗宾!一条10吨的单桅船才卖30镑而已!你说死一个他能不心疼?”

“那书上怎么都说……”

“确实有打死的,听说过。但那通常都是在一批奴隶刚买来之后,挑个实在不服管的刺儿头,打死之后把所有人都吓怕了,以后就好管了。实际上,‘艾奇安’那老家伙死个奴隶比死了爹妈的悲痛也差不哪儿去!哈哈……你眼睛不用瞪那么大,罗宾,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不只一本书上,不少书都……”荣兵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颠覆固有的认知。

“全特么胡说八道!罗宾,我劝你一定要把书戒了,从现在开始!嗯,就从这本开始吧!嘿嘿嘿……”

“既然那个‘艾奇安’庄园主这么爱惜奴隶,那为啥不对他们好点?非让他们累死病死呢?”

小托尼惊讶地瞪着荣兵:“我说罗宾,是你们东方人都笨,还是你特别笨?庄园主爱惜奴隶不是因为尊重啊平等啦啥地,那就像农民爱惜自己家的锄头犁和骡子驴一样啊。奴隶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爱惜的是钱!”

“少扯!东方人可比你们欧洲人聪明多了!这道理谁不懂?我意思是——那既然这样,为啥要让奴隶累死病死呢?他对奴隶好点,奴隶少死点,‘艾奇安’们不就等于少损失‘财产’了吗?”荣兵有点小情绪化。

“你咋啦罗宾?那可是甘蔗收获季呀!庄园主用奴隶不就为赚钱吗?收获季的订单交不上货他就甭想赚钱。影响了信誉,以后赚钱更难!甘蔗这东西砍下来后,就得马上榨汁。而且榨出的蔗汁要是不马上加工又很快就会发酵。一旦蔗汁发酵那就没法制糖了,只能扔掉。所以在甘蔗收获季里,收割、榨汁、煮沸、精炼、蒸馏……这一切得玩儿命地在三十多小时里一气儿干完!内种时候他还顾得上奴隶死活?他连他爹妈死活都顾不上呢!我就是受不了一天十九个小时的活儿才想法子跑掉的。”

本来在小托尼面前聊以暗暗自傲的那种“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的优越感,一下就被“实践是理论他爹”的小托尼给干翻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荣兵皱着眉品味这句话的时候……老佣工喊了句“干活儿!”

下午的工作依然轻松。又开垦了两三片园地之后,就开始给一些果树和花卉蔬菜浇水、除草、施肥。都是些不太需要专业能力的活儿,一点也不累。中间坐在地头上休息擦汗的时候,小托尼忽然用手捅了捅荣兵的腰,然后带着怪异又兴奋的神色扬起下颌努着嘴朝远处示意……

荣兵扭脸看过去,是两个身穿淡蓝色亚麻布衣裙扎着蓝头巾的女子,每人提着一只水桶,正从远处的花树篱墙朝水井那边走去。其中一个走路怯怯的,额前露出一绺金发的女孩还向这边望了一眼,见有人看她,就赶快低下头走了。

“她们是庄园的女仆吧?”荣兵看了两眼,扭过脸问小托尼。

“唉……没救了你!我说笨蛋罗宾,就你这粗心的劲儿,要是干我们这行还不得一天让人抓起来吊打三回?”

小托尼又撇嘴了,嘴角那块淤青也跟着一撇一撇地助攻着轻蔑。

“我……就算了吧。贵行门槛太高,我天分不够啊。”

荣兵已经在心里痛打了这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小偷九回!

“告诉你吧,她们是和咱们一样的身份——奴工,或者就是奴隶。女仆是穿深蓝色的连衣裙外加白围裙的。”

“对了托尼,那咱们到底算啥呢?就是所谓的‘白奴’?”

“哟……啧啧!你一个东方佬懂得倒还不少!还知道‘白奴’哪。但是你白吗?而且,你经过检审庭判罪了吗?”

“没有,我直接就被送到鲨堡监狱里了。”荣兵想了想又问:“白奴非得是白种人吗?”

“这个……我也不太知道。但我知道白奴都是‘契约奴’。是分一般犯罪的七年契约奴和死罪得到赦免的十四年契约奴。好像还有别的吧,我就不清楚了。以前‘雷亚’庄园里也有几个白奴。”

“托尼,我看你样子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奴隶身份?甚至连是哪种奴隶都不在乎呢?”

“我呀,其实我猜得到,鲨堡的那个典狱长和咱们这位庄园主摩格韦爵爷,俩人儿肯定是有勾搭的。”

“嗯,这我也看得出来。那你觉得这种勾搭就是为了得到几个像咱俩这样的奴隶?”

“这我也猜到了,咱们这位恩主摩格韦爵爷吧,肯定是位虔诚和钱财都多得冒泡的老头儿。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行善呗,就是内个内个……‘灵魂救赎’啥啥的。”

“就算是死刑赦免的契约奴,十四年也就自由了。咱们现在这样糊里糊涂的,你不着急?”

“我不急。这两年太倒霉了,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安稳的饭馆守着吃,还像个花园似的,我干啥急着走?要是哪天我呆够了想走了,切!有什嘛地方关得住我小托尼?”

“干活儿!”老佣工又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