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在静室之外,独自盘坐涵养神气,从深夜等到午后,直至鹭忘机主动出门言道:
“贞明侯,姜茹姑娘已醒。”
赵黍松了一口气,先起身对鹭忘机揖拜道:“多谢道友妙法调治,请略作歇息,我立刻派人奉上补益丹药。”
“贞明侯有心了。”鹭忘机微微点头:“姜茹姑娘想要见你,我便不打扰了。”
鹭忘机言罢抱琴而去,赵黍唤来侍从吩咐几句,然后独自来到静室之中。
就见姜茹躺在软榻上,脸上气色尚谈不上太好,但起码已经清醒过来,她一看见赵黍便打算起身。
“不用起来。”赵黍抬手虚按,正要顺势坐到榻上,刚迈腿便觉不妥,轻轻搬来椅子坐下。
“你感觉如何?”赵黍伸手给姜茹试探脉象,能察觉到她虽然虚弱,却有一股蕴藏生机流转全身。
妖物修炼不比人身,而且族类不同,下手处也有区别。姜茹和她的族人侍奉永嘉梁氏,想来也曾得授仙法,与那些自行摸索、仍保留生啖血肉积习的山林妖物不同。
赵黍这些天试探姜茹脉象,发现她变化人身之后,生机脉象虽与常人相似,却仍有几分玄妙之处。日月昼夜的气机变化,对她影响尤为明显。
“就是有些困乏,也没有力气。”姜茹细声回答。
赵黍点了点头:“你毕竟受壬望潮重创,所幸你有护身的鲛绡仙衣,挡下了鬼火邪术的部分威力。”
“多谢你救了我。”姜茹望向赵黍。
“你怎知是我救的你?”赵黍问道:“你受鬼火震撼魂魄,昏迷之际应该无法觉知外事。”
姜茹目光柔和,缓缓解释起来:“我们这一脉狐妖,一旦重伤难救,神魂便会藏入内丹之中,以求自保,等待族人救援调治。万一体魄生机无法为继,便会由族人护送神魂尸解。因此我庐舍五官不明,藏于内丹的神魂仍能知晓是你救了我。”
“哦,原来是这样,我倒是长见识了……”赵黍想起急救时的举动,不由得躲开姜茹那明**人的目光。
“其实,你本不必费力救我。”姜茹微笑说:“我们姜家与梁氏缔结登仙契,即便不幸遇劫,神魂也会名登玉册。只待首座飞升,我也能随之一同去往洞天,受其点化、结化真形。”
赵黍听见这话,知晓姜茹是在宽慰自己。可是想到青崖仙境早已被天外邪神攻伐而崩毁大半,姜茹和她的族人念兹在兹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但自己又不好明言。
即便梁韬日后不仅要飞升成仙,还要开创人间道国,可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梁韬要赵黍帮忙布置科仪法事,到现在都没有下文,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既然是我让你去引出妖邪,我当然不会坐视你重伤而毫无作为。”赵黍说。
姜茹身子虽然无力,心里却泛起一股暖意,玉腕微动,悄无声息地牵住了赵黍把脉的手。
赵黍心思莫名一动,猛地将手抽走。
“你……”赵黍起身,神色匆忙:“你先好好静养,我有公务缠身,就不陪你了。”
说完这话,赵黍头也不回地冲出静室,留下姜茹一人躺在榻上,神色落寞。
……
赵黍离开静室之后,思绪杂乱,快步回到办公之所,一通连珠箭般吩咐人手办事,这里清点灵材器物,那里安排人手送往蒹葭关,还要帮着韦将军挑选修士分派武魁军各营。
各种琐碎事情处理完毕,天色不知不觉转暗,众人各自去忙,赵黍独自一人,反倒闲了下来。
“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赵黍正打算准备一批符咒法水,就见梁韬飘然而至,手上提着一个小酒坛,笑道:“这个楚孟春,居然藏了十几坛太黄煎玉酿,结果每年就往地肺山送一坛,真够贪心的!”
“你从哪里找来的?”赵黍对于梁韬这种神出鬼没已经见怪不怪:“楚孟春各处产业均已抄没,藏酒的石窖中并未发现什么太黄煎玉酿。”
“你们这帮人,抄家都不会抄。”梁韬将酒坛搁到赵黍面前桌案,表面还带着几点泥土:“此等用丹药调制的酒酿怎能放在寻常窖中?自然是要埋在嘉木灵壤之下,借地脉气机温养,时日一长,连酒坛本身也呈现几分玉质之妙。”
梁韬说话时还叠指一敲酒坛,发出清脆的钟磬之声。
赵黍闻言沉默不语,楚孟春营建的碧湖庄园的确有一片药田灵圃,就算抄没庄园,也不可能轻易破坏这片精心经营过的药田灵圃,谁能想到地底居然还藏有酒坛。
“这酒很珍贵么?”赵黍随口问道。
“太黄煎玉酿,顾名思义,乃是取太黄地实炼成三元始生丹。可此丹有一项不足,便是炼成之后容易见风而化,难以旧存。”梁韬娓娓道来:
“后来我永嘉梁氏仙祖青崖真君改易丹方,将灵丹化入酒中,凝其药性。但寻常酒水不足以凝炼灵丹药性,需要将昆仑玉以真火炼得滚热,置于酒中。趁水火相煎之势,投入灵丹徐徐调制。”
“你就这样把调制酒酿的办法说出来,不怕我偷学之后传授给别人么?”赵黍问。
梁韬笑道:“你懂得如何将太黄地实炼成始生丹么?真火炼化昆仑玉的火候该如何拿捏?又该取哪种酒水与灵丹相配?哪个节气、哪个时辰进火退符,你又说得出来么?”
赵黍懒得跟对方争口舌之快,梁韬摆手说:“别闲着了,拿两个酒盏来。到湖边水榭,今夜月色甚妙,正好对月把盏。”
说完这话,梁韬化作一缕光华遁走,赵黍只好顺着他的性情,寻来两个酒盏去往湖边水榭。结果梁韬却说:
“叫你拿酒盏,你只拿酒盏啊?真没眼力见!有酒无肴,有宴无乐,这日子还怎么过?”
赵黍把酒盏往桌案上一搁,直言道:“后厨还有半只卤鸭,是贺当关吃剩下的,你要不要吧?”
“我算是服了。”梁韬摇头感慨:“你好歹还是天夏朝赞礼官的后人,连这点起居饮食都不讲究的么?”
赵黍坐下说:“我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小时候还要跟着祖父搬家逃难,也挨过几天饿。没经历过世家豪门的富贵熏陶,自然没有这些讲究。”
“没有就要学嘛,你好歹是贞明侯。”梁韬掀开酒坛封盖,一股馥郁清香荡漾开来,他夸赞道:“嗯!还是这个味儿!”
看着梁韬倒酒,并无半点国师尊威,反倒像是当年那位仗剑巡境、侠胆赤心的仙家弟子。
梁韬见赵黍坐在原处没有动作,晃着酒盏说:“喝啊,为什么不喝?”
赵黍听到这话,微微皱眉:“你去看过姜茹了?”
梁韬点头:“瞧了一眼,这只小狐狸缩成一团哭哭啼啼,你这回可真不地道。”
“我没听懂。”赵黍言道。
“所以我才说你装模作样。”梁韬抬手指点:“姜茹被你从死门关前拉回来,她能不对你动心么?”
“战场之上,伸手救护一把,再寻常不过。你没必要胡思乱想。”赵黍面无表情。
“胡思乱想?”梁韬饶有兴致地打量赵黍:“哦,我明白了,你也动心思了?”
“我无心于此,你不必多说了。”
“你这个人,明明有胆量面对铺天盖地的妖邪精怪,却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思。”梁韬品尝一口佳酿,望向水面月光倒影:“你们赞礼官的老祖宗也承认食色两字乃人之本性,你又何苦学着张端景孤身一人?如果靠着吃苦耐劳就能有所成就,那拉磨的毛驴早该得道飞升啦!”
“我倒是要问你一句,既然有志于仙道,为何偏要沉湎世俗?”赵黍望向高悬天空的一轮明月:“像你这样的高人,不会不明白尘俗纷扰如网罗羁绊,大违玄门仙道清静之旨。你当年仗剑巡境插足其中,被先君召回之时,本可趁势退隐清修,以安人心众望。可为何涉世渐深呢?”
“人心众望?真的有这种东西么?”梁韬摇头:“你如今在华胥国朝野也算是备受瞩目了,你觉得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何等面目?”
赵黍沉默片刻:“在不同人眼中,自然有不同面目。起码在那些地方豪强看来,我就是国主的鹰犬酷吏,到处抄家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