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商队便住宿在碎叶城东市的旅馆里。忽都鲁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夜深人静之时,忽都鲁推开轩窗,远望碎叶城东南角的大云寺。满城寂寥,唯有浮屠塔上的铃铛,在凄寒的北风中敲冰戛玉、泠泠作响,将孤独的碎叶城衬托得愈加冷清。
翌日,忽都鲁再也不愿在令人心伤的碎叶城停留,他对穆台阿提出,马上北上弓月城,尽快赶赴庭州。
拉哈曼似乎早就预料到忽都鲁不愿久待,所以早就抓紧完成了情报的搜集工作。
商队在忽都鲁的催促中,急匆匆地从碎叶北门出了城。
出城之后,商队再次踏冰越过素叶水,一路向北。在弓月城稍加休整,继续向北,一直到了夷播海,才转而向东。
西淡东咸的夷播海,在冬日的寒风中早已银装素裹、千里冰封,让人觉得无比寒冷。
一路急行之时,疲惫的忽都鲁,有时会骑在骆驼之上,斜依着驼峰小睡片刻。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经常止不住去想象,阿伊腾格娜被唐军裹挟着北上和东进时,该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助!
每每想到这里,忽都鲁都恨不得化身为天上的雄鹰,直接飞到庭州城。
但实际上,整个队伍已经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推进了。大食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也被急行军累得每晚倒头就睡。
至于石安,本来肥胖的身躯,都明显瘦了一圈了。当然,瘦了一圈的他,依然比常人丰硕得多。
整支队伍中,忽都鲁虽然年纪最小,但得到的照顾最多,所以还能勉强支撑。除了他,也就是身壮如铁的穆台阿和精瘦的拉哈曼没有疲态。
拉哈曼在赶路之余,还有余力和穆台阿讨论一路上搜集的情报。
忽都鲁为了不让自己太心焦,有时也凑过去听一耳朵。什么葛逻禄人野心很大、两位王子不和;沙陀人作战勇猛、不可轻视等等。忽都鲁经常听着听着,就在驼峰上睡着了。
一路紧赶慢赶,在天宝八载的二月初七日上午,忽都鲁终于看到了在地平线上不断浮现的庭州城。
经过庭州西门外的寺庙之时,忽都鲁注意到,寺庙附近有一个简陋的马球场,有一些大唐少年正在快活地打着马球。
看到马球场,忽都鲁才想起,他许久不曾打过马球了。
忽都鲁在突骑施汗国的年轻贵族里,也是数得上的马球手。他之前打马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在球场边给他摇旗呐喊。他打进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兴奋地大喊大叫。那个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温柔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
那曾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一切美好都被噩梦吞噬了,一切色彩都被黑暗淹没了,只留下一个冰冷如铁的坚硬世界,让忽都鲁一个人忍受。
而造成这恶果的人,就居住在这座城市里!自己最珍爱的妹妹,也在为人奴役。忽都鲁恨不能化身为复仇的天火,将整座城市烧成废墟。当然,那是把阿伊腾格娜救出去之后的事了。
第一次亲眼见到唐人军镇的穆台阿和拉哈曼却很震撼。他们在经过碎叶城和弓月城,对葛逻禄人松散的军风、低效的管理很是瞧不起。他们以为,唐朝的附属部落不过尔尔,想来唐人也就那么一回事吧。一旦赢得内战胜利之后,呼罗珊精兵全力东进,肯定能把唐人打得丢盔卸甲、稀里哗啦。
可来到庭州下,看着功能完善的城防体系、一丝不苟认真巡逻的兵将,他们就真切意识到,唐人绝对要比葛逻禄部强大得多!
进入西门的时候,守门士兵严格审验了商队的过所、仔细检查记录了携带的货物、并要求将所有的长兵器留在西门,只允许每人携带一把弯刀进入城市。
守门的军将还好奇地盯着忽都鲁看了半天,大概是有点怀疑为什么商队中会有个气质不凡的少年。
石安被拉哈曼踢了一脚之后,赶紧上去解释道,忽都鲁是他的儿子,带出来就是为了历练,好让他以后接手商队。
忽都鲁一行在庭州西门被严加盘查时,庭州城的东门则悄然打开了。
庭州东门直接对准内城,管理更为严格,平时里来往的人要比西门少得多。
把守东门的北庭士兵恭敬地守在一旁,看着和蔼可亲的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策马进入庭州城。阿史那三姐弟兴奋地朝父亲挥舞着手,欢迎他从长安归来。
阿史那旸身后,则是一脸疑云的校尉马璘和数十名牙兵。
当日出发前往长安的时候,牙兵们赶着天马和一群刚被驯服的野马。回来之时,马群不见了,队伍中却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守护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白衣武士。
庭州都护府校场上,阿伊腾格娜和王霨骑乘在赤炎骅上,听着宛如金石交击的马蹄声,开心得不行。
伤势刚刚恢复的王勇伫立在校场边,看着赤炎骅翻飞的闪亮马蹄铁,心中特别自豪和喜悦。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份喜悦挂在嘴上,而是催促道:“小郎君,差不多了,快下马休息会儿,怀远郡主马上就要到了。”
时光悄然流转,去年被卷入碎叶大战的同一群人,却又宿命般地,再次聚集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整个碛西大地,在碎叶大战之后,正在酝酿着新的战争。而所有的人,都将会再次被命运的洪流推动,投身到铁和血的熔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