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事局的审讯室,和那些电视剧里的审讯室很像,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只能靠着头顶上悬着的灯泡提供些光线,以至于显得有些晦暗。
灯泡发出的光芒,远远驱散不了角落里隐藏着的黑暗。
审讯室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些简单且粗糙的刑具,有些血迹斑斑,有些则还散发着金属的光泽。
血迹斑斑的,都是从其他地方淘来的二手货。
廉事局之前抓的那些人,根本没资格来这里,所以这些刑具也都还没用过。
常庆,是这里的第一位客人。
此刻常庆坐在一张木椅上,静静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陈乐道。
出乎意料的,此刻的常庆,神色竟然显得很平静。
陈乐道很肯定,他在常庆眼里,并没有看到恐惧、惊慌等等类似的情绪。
这倒有些意思。
陈乐道向后靠着椅背,左腿搭着右腿,双手交叉握在一起,饶有趣味地看着常庆。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陈乐道说。
常庆注视着他,沉默着不说话,良久,他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
“进了这里就是个死,害怕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表现的害怕,你就会放过我了?”
他似乎是在嘲讽陈乐道竟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栽在一个会问出这种愚蠢问题的人身上。
陈乐道也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的不错,明知要死,当然得死的有尊严些。”
陈乐道来到这里后,也经历了不少这种类似的场景。
凡是进了这种像刑房多过像审讯室的地方的人,不管是不是以前是不是有骨气的,也不管知不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他们都会露出一种相同的情绪,害怕。
在陈乐道看来,那种害怕并没什么好笑的。因为害怕,并不等于屈服。
害怕,是人在面对疼痛,面对死亡,面对未知时,应该流露出的情绪。害怕,是理所应当,不害怕,才是怪哉的事。
在电视剧中,陈乐道经常会看到这样一种情境:
面对各种刑具时,那些囚犯豪气干云的大笑,大叫着有本事再来点更狠的,他们挑衅施刑的人,说这点手段就是在给他们挠痒痒。
陈乐道相信现实中,应该是确实有这种人的,但他很确信,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如果换做是他,在明知会被严刑审讯的情况下,他能做到的极致,应该就是在被抓之前,给自己来上一种不疼的死法,而且还不一定下得去手。
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陈乐道对能做到的人都很佩服。
陈乐道本来以为民国时代,处处都是这种狠人。
前世,有人说上海人是能吵吵,就绝不动手的。陈乐道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这年代,陈乐道觉得上海滩的人绝对是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的。
可惜,狠和不怕死,并不一样。
他见过很多被严刑审讯的人,不怕死的一个没有,能像常庆这样,坐在这里不害怕的,也就只有常庆一个而已。
陈乐道看着常庆摇摇头,“可惜,你把你自己的退路全给堵死了,不然我看到你现在这样,说不定还会生出几分惜才的想法,免你一死也不是不可能。”
常庆轻蔑地哼了一声,对陈乐道的话不以为意。
“陈乐道,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我既然落在了你手里,我就认命了。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的。”
常庆一直觉得陈乐道是个虚伪的人,也因此,他内心对陈乐道很不屑。
他自己是个小人不假,但他至少不是伪君子。
而陈乐道,在他眼里就是个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伪君子。
陈乐道能在如此的短的时间,坐到现在的高位,他就不信陈乐道没使用是什么手段。
他就不信陈乐道手里握着这么大的权力,就没给自己某些私利。
能坐到这种位置的人,屁股下边怎么可能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偏偏陈乐道还对外经营着名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好人。
好个屁,呸,恶心!
他常庆是坏,但他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人,老子坏就坏了,敢作敢当,恨老子的,有本事就来弄死老子。
他最不屑的,就是这种明明不是好东西,偏偏却要把自己装成一个好人的人。
就像现在,陈乐道明明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但偏偏还露出这样一幅模样。
呸,什么玩意!
“怎么,你觉得我是在骗你?“陈乐道瞧着他不屑的表情,呵呵一笑,“你还不配让我骗。我现在手下很缺人,只要是真正有能力,只要能照我的规矩办事,那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可以将就着用用。
“你现在这份不惧死亡的骨气我就很欣赏,但可惜,你偏偏要和日本人牵扯在一起。
“你要是只和斧头帮扯在一起,我还不介意,但你偏偏和日本人扯在了一起。
“你和斧头帮联手对付我,我还可以看做私怨。但你和日本人联手对付中国人,那就不可饶恕了。”
常庆看着陈乐道,听了这话,他眼中轻蔑之色竟是更重。
“中国人?你不会是在说你吧?哈哈哈,别忘了,你不是中国人,你是一个假洋鬼子而已。
“你现在是以法国人的身份站在中国的土地上,照那些学生的说法,你是侵略者。
“你一个假洋鬼子,有什么资格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说我?
“死了,就是下地狱,那也是归阎王老爷管。
“你死了,飘到哪儿去都还不一定呢!!”
常庆看着陈乐道就像看着一个笑话,放肆地笑了起来。
“就算你自认自己是中国人,那你不也当着法国人的官吗?你说我跟日本人搅合在一起,那你不也是当着法国人的狗吗?
“你简直可笑,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不知你哪里来的优越感。”
陈乐道看着他轻狂的模样,摇了摇头,“混淆概念,倒是一个会狡辩的,不过这也是一种能力。可惜,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留着你,以后也只会是个汉奸。”
陈乐道说完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来这里,本就不是要审问什么,只是听说常庆进了审讯室后,一点都不怕,所以来瞧瞧而已。
陈乐道朝门外走去,他在门口处停下,回头看着常庆。
“如你所说,我确实是一个假洋鬼子。但我进入巡捕房至今,从没干过一件对不起中国人的事。
“我虽然放着租界的官,但这并不代表我是法国人的狗。相反,我的存在,正是为了维护租界内,中国人的权利,防止你这样人帮着外国人欺负中国人。
“就是真去了地下,我想老祖宗也只会以我为荣,而你,呵呵......”
陈乐道说到最后,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便走了出去。
常庆没什么好审讯的价值,就连他这些年敛的财,都早就被廉事局的人全给搜刮了出来,早就整理成清单放在陈乐道的桌子上。
那些钱,一部分将上交给总监法布尔,另一部,则作为廉事局的公费,也算是进了陈乐道自己的腰包。
至于常庆的罪名......
这可不是后世,要讲究什么证据。
在这里,只要陈乐道这个巡捕房总探长兼廉事局局长认为他有罪,那他,就有罪。
廉事局处理常庆的时间并不长,人是第一天下午抓的,尸体是当天晚上埋的,其暴毙公告是第二天早上贴在廉事局公告栏的。
严格来说,租界当局如今是没有权力对中国人处以死刑的,自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租界在这方面的权力就被收了回去。
对犯人判刑,必须要移交上海政府,有上海的法院做出判决。
当然,规矩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只能用来约束那些能约束的人。
犯人在狱中暴毙,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上海政府那边知道,只是向租界大使馆抗议了几下。然后警务处总监法布尔严厉批评了廉事局的办事方法,然后,就没有然后。
廉事局翻了许多小东门捕房以前的旧案,一些人倒了霉,一些人则得到了赔偿。
一些人在报纸上抗议,认为租界当局这样的行为,是在侵害政府的权力,不管常庆犯了什么罪,都应该移交上海法院。
而租界内的普通人,则都在叫好,为陈乐道这个廉事局局长大唱赞歌。
他们不懂那些大道理,他们只知道恶人倒了霉。而让恶人倒霉的,则是大好人陈总探长,或许在这里叫陈局长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