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五伦,却依然胡坐在凳子上,就这样一动不动,直面樊崇的狂怒。
樊崇终究是被困于囚笼之中,又受了伤,几天没吃过饭,他最后没了力气,只能握着囚栏,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瘫坐跪在地上,只瞠目死死看着第五伦,最后将自己刻骨铭心的仇恨,化作一口血痰吐出,但依然没喷到第五伦脚边。
“第五小儿,为何还不杀了我,让我与兄弟姊妹们,于黄泉再会?”
樊崇开始辱骂魏国皇帝,骂马援,骂他们家每个女性亲戚,似乎希望激起第五伦的愤怒,给自己一个痛快。
然而第五伦却只淡淡地抿了口枸杞茶,看向樊巨人的目光中,不是胜利者狸猫弄鼠的傲慢戏谑,反而尽是真诚——他在面对自己的群臣时,都不曾有过的真诚。
那么,他是为了像软禁城头子路以吸纳河北铜马、赤眉来降一般,利用樊崇,收拢那些投降,或即将投降的赤眉军么?
然而正如《战城南》所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最后只剩下第五伦口中“被打断脊梁”的赤眉战士,从濮水到煮枣,他们的数量将近十万,抹去了额头的标志,垂下头,恢复了昔日的顺民模样。
嗨,不就是,换了个皇帝,继续做奴隶么!
所以,第五伦根本不需要樊崇了。
而等待赤眉降者的,亦不是宽赦与乐土,而是残酷的奴役,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到头来,又成了新王朝的奴隶,他们会在治河、屯田,以及一系列恢复中原的工程里,消耗生命,最终倒下!
第五伦站起身来,走到牢笼前,就着火光,樊崇看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居然是……同情和惋惜?
“我不是为了打碎数十万赤眉的镣铐而来。”
第五伦轻声说了实话,甚至不再用高高在上的“予”:“汝等的镣铐,早在八年前,已经由自己斩断了,予只能说,干得好,这便是予最敬佩樊巨人之处。”
“但我这次东征,是为了解救被赤眉裹挟绑架祸乱的豫州、兖州、冀州、青州数百万,上千万庶民百姓而来!”
特权阶层可以叫“豪强”,当然也可以叫“赤眉”。
数十万人的乐土,却是千万人的噩梦,缓慢的压迫,与疾风暴雨的混乱掠夺,究竟谁更糟糕?第五伦没资格做出评价,但乱世中的人们,应该都会有自己的选择。
所以赤眉,这个昔日的屠龙者,如今已变成了肆虐中原的恶龙,必须被消灭!
第五伦与樊崇,哪怕他们最初踏上反新道路上时,初衷有一点点相似,但实践起来,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走到今天,更有了根本性的矛盾和血海深仇,是绝不可能共事、共情的分歧。
时代不能永远复古式地往后看,更不能陷入赤眉这般无序的混乱,将过去好不容易积累的文明也摧毁殆尽。
必须在中央集权的形式下,有人带着它,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走!而赤眉军,他们的历史作用,将成为铺在前进路上的万千枯骨!
第五伦目睹杀戮的时候,心中如此对自己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千万人,不一定是拦在你面前的敌人,还有碾落成血泥的“无辜者”,这脚,能不能继续踩上去?迈动步?
第五伦早就不复当年的天真,他已经认定:穿越者无法为这个世界带来绝对公平,更勿论每个集体、个体的正义。
他带来的,应该是正确!
樊崇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是否听得懂,他依然愤恨地看着第五伦,口中重复着那句话,甚至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恳求。
“杀了我。”
“杀了我!”
第五伦摇头:“汝肯定会死。”
“但还没到时候。”
“我说过,樊巨人,汝于我而言,不重要。”
“但对有些人来说,没有樊崇,对他们很重要。”
第五伦给樊崇透底:“自从俘获汝后,上书请求用车裂、具五刑戮杀之的奏疏,真是数不胜数啊。”
樊崇轻蔑一笑,他不怕死,不怕疼,但王莽欺骗了他,引导他向“乐土”迈进,到头来才知道那是一场空,顿时满怀愧疚。而第五伦毁掉了他的事业,屠杀了他的兄弟姊妹,掐死了赤眉军!他却无力杀贼,这些,才是最大的酷刑!
第五伦却道:“只要有樊崇在一天,某些人的心里,就扎着一根刺!此大善也!”
赤眉军的存在,是让散装的魏国各地豪强团结在第五伦身边的原因,而如今随着赤眉主力被摧毁,中央与地方蜜月期的协作,恐怕也要告一段落,各处的地头蛇们,少不得要开始作了。
言罢,第五伦开始往后退,重新戴上了皇帝的面具,只在离开牢房前,回首看着依然苦苦站立,始终不愿低头的樊崇道:“以樊巨人的性情,应该不会懦弱到绝食、割腕、触笼自杀罢?”
“且先活下去罢,最起码,活到他来同住。”
谁!谁来?樊崇猛地抬起头来。
“当然是另一位皇帝。”
第五伦笑道:“汝难道,就不想与予一起,再见见王莽,活着的王莽么!?”
……
PS:第二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