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绣衣都尉所言,周公以为如何?”
窦融道:“绣衣都尉证据确凿,王莽应是确实没死。”
二人和第五伦一样,都当过新臣,官还不小,王莽就算是亡国之君,归根结底也曾是他们的君主、皇帝,就算第五伦打着汤武革命的旗号,但过去的上下尊卑洗不掉。
所以第五伦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画蛇添足的。
“但还是太令人惊奇了。”窦融感慨道:“早就被绿林斩得头颅的王莽居然尚在人世,且化名投入赤眉,还成了樊崇的左膀右臂,这谁想得到啊。”
“别人如此也就罢了。”耿纯笑道:“若是王莽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行为怪诞,让人捉摸不透。与我不同,周公在新时为大将,没少谒见王莽,当知其脾性。”
窦融颔首:“确实如此,王巨君真是祸害啊,就算失位了,也能扰乱天下,难怪赤眉在南阳所做作为,不论分田、废奴,均与新时如出一辙。”
既然二人达成共识,此事应该是真的,那接下来,就要考虑披露真相的利弊了。
耿纯笃定道:“此事于我军而言,完全激不起任何波澜。”
要论反莽的正义性,第五伦与绿林、赤眉三分,且给了新莽最后一击,什么君臣之义,早在鸿门高举斧镰时,就已切割干净,至于新朝死忠?早死光了!三军上下,不会因为此事有任何波动。
“反倒是赤眉。”耿纯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听说王莽化名的田翁,在赤眉军中名声不错,然而赤眉又以反莽起家,彼辈骤闻此事,恐怕要大受打击。”
“待其心绪大乱时,又如何抱团死战?那便是一举破军的机会。”
话题若是到此结束,那耿纯岂不是说了一堆废话?窦融不动声色,果然,耿纯凑过来,低声道:“但周公是否想过,若是此战结束,我军生俘了王莽呢?到时候又当如何!?”
“类似的事,倒是有过。”窦融说道:“成汤救世,誓师于郊,败暴君夏桀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俘获后,成汤自谓惭德,放桀于南巢。”
耿纯却摇头:“夏桀有大恶于天下,居然能活到与成汤相见,令圣君自谓惭德。君忧臣辱,汤的臣子们,伊尹之辈,真是羞耻啊!”
“反观武王伐纣,于牧野大败商军,前歌后舞进入朝歌之际,商纣王,倒是已经自裁,于是武王也不必惭德,而可从容彤弓射纣尸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以告天下。”
这两个例子什么意思,不用耿纯再说了窦融恍然大悟,耿纯是生怕第五伦与王莽再见闹尴尬。王莽若能在这之前体面,那就罢了,若是不能,耿纯,恐怕会帮王莽体面!
等等,耿纯说完后看着自己笑,又是何意?窦融毛骨悚然,忽然明白了:“我要我派人,帮王莽体面?”
自己先前于耿纯先后进言,明里暗里提议第五伦对赤眉狠辣些,窦融甚至做好了背锅的准备,空缺的右丞相,确实吸引人。
好家伙,现在看架势,不用背诛赤眉的锅,却让他来背诛莽的锅是吧?这究竟是耿纯的意思,还是第五伦的暗示呢?窦融细思恐极。
但张宗、郑统等人就不提了,一个小兵就能搞定的事,耿纯怎么找上了他?
窦融旋即恍然大悟:“因为我是新室重臣啊!”
这确实是耿纯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想,王莽若能活着与第五伦见,确实是太尴尬了,还是武王、商纣的结局比较妥当,不给后世留话头,想当年,第五伦从魏郡出发西行,特地带上了与王莽的有杀父之仇的彭宠,为何?不就是在万一要诛杀王莽时,让彭宠顶上,顺理成章么!
但当时王莽逃走,谁也没想到,今日还会再遇上,思来想去,还是窦融派人动手最合适。
窦融缄默了,良久后,才拱手道:“兵荒马乱,王莽垂垂老朽,而赤眉又恨之入骨,说不定在身份披露那一刻,就被赤眉乱刀所诛,斩首泄愤了!”
……
再说包围圈内,几遍蒿里唱罢,樊崇的嫡系们多已心存死志,只待后半夜就死战突围而出!
至于之后去哪,再说不迟。
然而就在赤眉战士们相互撕扯衣裳裹住创口,清点兵器准备突围之际,包围他们的魏军中,又开始嚷嚷了。
但这次不再是喊话要赤眉投降,而是一件让人惊悚的传闻。
“田翁就是王莽?”
“王莽就是田翁?”
随着喊话在魏军各个阵地往里传来,外围的赤眉战士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怎么可能呢?王莽,是他们起兵时恨之入骨的暴君,赤眉的一切苦难,河患也好,徭役也罢,尤其是朝令夕改的货币,越来越重的五均六筦,罪魁祸首都是王莽!
只可惜新朝被第五伦所灭,王莽也被绿林杀了,赤眉军的“诛莽”落了个空,可谓极大的遗憾。
而田翁,则是樊崇敬重的长者,赤眉军优秀的革命导师,思想激进,领着他们打灭豪强,瓜分土地,还推行废奴之制,虽然惹得已经跻身上层的三老、从事们老大不快,但却赢得了不少出身奴婢的赤眉战士感激。
如今魏军竟然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赤眉军顿时心思大乱,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樊崇,希望樊大公能站出来说两句,驳斥这个荒谬的传言。
然而他们的大公樊崇,好不容易在战士的挽歌下,从败绩的迷茫里走出来,停止了脊梁准备死战,纵死,也是倒在去往乐土的路上,死得其所!
可如今,这个传言却如同一柄巨锤,对着樊崇脊梁狠狠一击,差点将他击倒!
尽管不肯相信,但樊崇亦忍不住想起徐宣对自己说过的怀疑。
“这田翁,莫非是某位新朝遗臣?怎么他的种种举措,与王莽时有几分相似?”
哪像了?当时樊崇没搞懂,因为王莽的一切举措,落实到地方时,早就变了样。
可今日回想起来,徐宣的话,连同魏军的呼喊,在耳边萦绕,令樊崇更加迷茫。
那原本被田翁指出出清晰的乐土,越发模糊,不知是遭到这打击,还是沉重的伤势令樊崇站立不稳,拎在手中,多年来从未失手的斧头,居然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而伴随着赤眉军士气的陡然瓦解,包围圈外,连绵不绝的进攻号角,也已然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