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之后呢?他们,赤眉军,当真迎来乐土了么?
到了次日,桓谭他们在一片嘈杂中醒来,而外头也来了一个模样和刘盆子有几分相似的人,额头上摸着赤眉,却穿着一身儒服,正是刘盆子的兄长刘恭。
赤眉打到现在,虽然依旧鄙视文化人,但也需要点会算账识字的,刘恭就在本营从事身边听侯调遣。
他找到刘盆子,就立刻将怀里的东西交给他,那是一些吃食和衣物,都是如今赤眉最稀缺的东西,刘恭一点点省下来的:“吾弟,我要走了。”
刘盆子有些惊慌,他们在淮北待了太久,久到刘盆子都快以为,赤眉要在此长住了:“兄长要去何处?”
刘恭道:“樊巨人在集合三十营众三老,点了至少大半丁壮西行,我被从事点名,也要随军。”
赤眉三十万,是包括随军老弱妇孺的,但比例不多,因为体质太弱的,要么死在了家乡,要么死在了路上,至少有二十万男丁,抽调一半……那就是起码十万人啊!
桓谭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前几次刘恭来见刘盆子时,还颇为振奋地说,赤眉有意与南阳更始皇帝和谈,若能顺利被招安,汉家天子一定会将他们这些被赤眉关押的刘姓宗室子弟赎回去。
当时桓谭就讥讽道:“汝等又不是舂陵刘,而是城阳刘,八竿子打不着,于刘玄而言,路人罢了,难道还想让他叫你一声皇叔?”
那会刘恭还红着脖子反驳,可如今却眼中垂泪,看来这趟西行,多半不是归降,而是赤眉要和绿林火并啊!
刘恭朝桓谭重重作揖:“吾弟就拜托桓公照顾了!”
“这说的什么话。”桓谭嘴里没好气:“这小半年,分明是他在照顾老夫。”
刘恭长作揖告辞而去,刘盆子垂泪看他,转过头问桓谭:“夫子,赤眉会赢么?”
桓谭沉着脸:“不管输赢,都是好事。”
“赢了,剩下二十万就能去南阳吃食,省得在此饿死。”
淮北已经快被赤眉啃光了,虽然开春后赤眉终于想起种田,但撒下去的种子得秋天才能收获,谁能捱到那时候,再者,海岱的土质和淮北大不相同,某个赤眉兵在故乡是个好农夫,来此后第一年却不一定能种出多少粮食。
“而若是输了……”
桓谭幽幽道:“你的枷锁也解了,岂不也好?”
刘盆子哭道:“如今也挺好,放牛不算劳累,我宁常为牧儿,也希望赤眉能胜,兄长平安。”
真是个好孩子啊,桓谭这一刻有点心软了,也不说阴阳怪气的话,只道:“放心,赤眉定胜,以老夫听各方传闻来看,那绿林更始皇帝刘玄……”
似是想起某个被自己错料低估的人,桓谭摸着刘盆子的发髻,嘴边露出了一丝笑:“一介乡里之士罢了!”
……
二月二十那天,赤眉大军出发。
桓谭带着刘盆子远远看着这些背井离乡,衣衫褴褛,唯一亮色只是额头一抹红土血迹的赤眉兵出征。
桓谭想起,他们所在的县叫“龙亢”,易云,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之数,乃是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曰亢龙,此自然之象。
桓谭虽然没见过指挥赤眉的樊崇樊巨人,但他和手下的人马,确实有一股亢阳刚烈之气。
而赤眉军随营相伴的妻儿老弱们,这次不跟着西进,但都聚集相送,一个营万人,留守的人占了小半,有被母亲抱在怀里含着干瘪的孩子,也有头发斑白的老人,青壮一走,他们也要弯着腰找野菜寻吃食了。
但她们目送父兄子弟离开,却没有哭哭啼啼,竟似传说中古时秦军出征一般,竟相勉励,为他们准备好吃食,甚至解下身上的衣物披在子弟身上。
而其子弟则推攮不受,还说:“等打下城池自然就抢到衣食了。”
逼迫樊崇开战的不止是刘玄的傲慢,还有生存啊。
当然,也有没逃走的本地人,站在更远处,目光不善地看着这群霸占自己家乡的外来人。他们中不止豪强地主残余,也有普通农夫。赤眉以为自己在行正义之事,但在淮北人看来,赤眉就是一群蝗虫,不请自入的闯入者,毁灭家园的祸害,天天盼着其早点离开。
赤眉多是步行,衣衫各异,没有像样的旗帜,就是一面上面打满各种补丁,却没有任何字迹的大布。
旗帜下的赤眉兵迈步走动,也唱起了一首歌,让桓谭能记一辈子的歌,赤眉之风。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米罐里没有多少粮食,回过头看衣架上没有能御寒的衣服,岂能不悲?
为人丈夫、父亲者,面对这样的极度穷困的一幕,听着孩子饥饿的哭声,一扭头,一跺脚,拔剑东门去!
然舍中儿母牵衣角哭啼,求他不要离开:“他家但愿富贵,贱妾却甘愿与君共哺粥糜。”
更何况在上有苍天,在下有幼儿,求你不要走!
丈夫没有回头,就像远去的赤眉兵也无一回首一般,只掷地有声,扔下下了一句话。
“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破世道,欲共哺粥糜而不得,凭什么就要过这样的苦难日子,难道要熬到白发苍苍死去那天不成?我们早就该造反了!
这是他们加入赤眉的原因,但为了生存,就要抢走别人生存的权力,活下来的人,有时候亦会痛苦,这种远征,何时才是尽头?
但这一次,樊崇终于又在新莽倒下后,找到了新的敌人!打那些南阳权贵,打那些自甘堕落的绿林诸王,他心里更舒服些。
男人们出东门,十万赤眉,向西而行!
只剩下一曲歌谣的尾音,在淮北大地回荡。
“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