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长杨宫烟火弥漫,冬日天干物燥,苑内百亩婀娜多姿的垂杨早被砍了不少,如今都是枯木残枝,在烈火中扭曲着身形,仿若汉时的深宫鬼魅重现人间。
万脩让士卒抢救,勿要让火焰弥漫将整个上林苑都烧了,但也只来得及划出防火带,对长杨宫却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秦汉以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离宫在火中化为丘墟。
与长杨宫隔着一条渭水的,便是槐里县(陕西兴平),第五伦已移驾至此,与万脩平行西进,此刻见到长杨宫被焚,跟在魏王身边的奉常王隆忍不住唏嘘遗憾。
“《长杨赋》,是夫子到京师后的成名作啊。”
王隆记得扬雄与自己说过,写这赋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先是花了三个月时间雕琢词句。而写罢此赋,立刻疲倦地倒地酣眠,昏睡了三天三夜,梦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飞出体外,在空中飘荡,与前辈司马相如相遇。梦醒之后,老扬雄全身乏力,又花了三个月之后才得以恢复,足见其呕心沥血之深遂。
当时《长杨赋》一出,京师振动,士人万口传诵,而如今长杨被焚,真是可惜。
同为扬雄弟子的魏王伦却不这么认为,站在凌汛的渭水边笑道:“要余说,这宫室烧了好!”
“文山可记得夫子写此赋的深意?”
第五伦道:“前汉元延元年,汉成帝为能在南下朝觐的单于、胡王面前夸耀汉朝物产之丰盈,珍禽异兽之繁多,征调右扶风百姓上万人,入终南山围猎,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装有围栏的车子运到长杨宫射熊馆。用网子围成圈,把野兽放在里边,让胡人以手搏之,汉成帝则带着赵飞燕、赵合德等,临观取乐。”
“但此事却大为耽误农事,夫子随驾见此情形后,才追作了此赋。”
王隆自是记得,甚至背得里面的话:“颇扰于农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图,岂为民乎哉?”
他拱手道:“是臣看得浅薄了。”
话虽如此,但王隆望向长杨宫的目光,依然是怜惜的,纵是汉成不爱民,但长杨本身是没有罪过的,从司马相如到王褒、扬雄,这些上林离宫承载了多少文雅佳事,如今却化作灰烟。
第五伦又道:“早在王莽时,这长杨宫射熊馆豢养的黑熊就统统被杀了节省经费,空空如也,但时至今日,上林中,仍有不少‘熊罴’!”
他指的是籍刘伯升、隗嚣二人的“宽厚”,得以盘踞霸占这儿的渭南豪强,如今却是趁着战争,将其一扫而空!
第五伦笑道:“万将军、张将军在上林中搏豺狼,手熊罴,何其壮哉!文山,这难道不值得作一篇赋么?”
王隆应诺退下,方才静静听着,一直缄默的少府宋弘,却又询问魏王:“等赶走豺狼熊罴后,大王会如何处置上林苑?”
刘伯升、隗嚣动了上林苑,开了个坏头,故而魏王麾下不少人也眼巴巴看着。
宋弘倒是不感兴趣,但他知道,魏国之中,有些人也正打着主意,若是魏王能像刘、隗一般,将上林分给功臣宗室圈地经营就好了!甚至连魏王宗室里的第四咸,都对上林念念不忘,曾到他这来探听过消息,被宋弘黑着脸赶走。
宋弘很想知道,第五伦会如何处置这前朝皇家私产。
第五伦却反问宋弘:“少府以为呢?”
宋弘说道:“这上林的渊源,起自秦时,秦始皇帝欲大苑囿,为优旃所劝。”
“汉初时,萧何曾谏刘邦,说长安一带土地狭窄,而上林苑中却有着许多空地,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可以让百姓自取耕种,而勿要光长草木喂了禽兽。然刘邦大怒,认为萧何乃是自媚于民,将其下狱。”
“这之后,上林遂成了皇家园囿,汉武时征数县之地,扩大过一次,东方朔曾以三害谏之,他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上林气候适宜,有稻梨栗桑麻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这样物产丰富的膏腴之地,却因为皇家私利,投入猛兽,变成虎狼之墟,确实是可惜。”
第五伦明白宋弘的意思了,拊掌道:“余与少府之见略同。”
其实在汉武治世,圈了上林,却开发出渭北更多的田地,于国家并无损失,盛世时也无可厚非,可如今是乱世,生态环保,还是放在活命之后吧。
第五伦做出了决断:“上林苑中的池塘、山林,乃至于其中的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仰足,归少府、水衡都尉所有,私人不得开采。”
“但一些平阔地带,则可以辟为农田,能得上万顷地了,乱世里,长安不少人失了本业,余不忍其饥寒交迫,来年开春后,大可来此耕作屯田,自给自足。”
宋弘听罢,松了口气,这永远严肃的君子,缄默寡言,对第五伦骗他离开长安还有些怨恼,但今日难得对魏王有所赞誉:“刘伯升、隗嚣将上林分予‘百姓’。”
“而大王,则要将其,分给真正的百姓!”
“扬子云在《长杨赋》中,以为君王应以养民为准则,动不为身,玄默为神,淡泊为,我深以为然。身为弟子,王隆只见其辞藻皮毛,但大王,却是得了子云翁此赋之真意啊!”
“素闻少府刚直君子,不喜阿谀媚上之人,今日怎也如此?余不爱听这些话,少府倒不如为我做好此事。”
见宋弘跟自己站在一边,第五伦自是欣喜,除却景丹、任光外,他还有这一位可用啊,只道:“不过,剖分上林,但那是开春后的事了。”
第五伦指着渭南渭北平行西进的军队:“首先,得将陇右的‘虎豹犀象’,驱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