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的无字碑自是名传后世,且被后人附会以各种丰富的含义。但有关无字碑的认识,却存在几个常见的误区。
首先,无字碑并不是武则天独有。
事实上皇陵树立碑碣,正是从高宗的乾陵开始的。乾陵属于高宗的《述圣纪碑》,首创以碑文褒扬总结帝王事迹的先河,在此之前是没有这种安排的。
至于说无字碑的留白体现了多少武则天自己的意愿,这还真的不好说。历史上早在武则天去世之前,她便因神龙政变而失去大权,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话语权也并不算高。
就连高宗去世时遗命园陵制度、务以节俭,但武则天仍是将之风光大葬,且立碑颂扬,是要通过抬高宣扬高宗的事迹来提升自己的威望。
上一代统治者哀荣如何,更多的其实还是体现了后继者的需求与意愿。中宗虽然借着神龙政变复国得位,但在当时远称不上大权独揽,朝廷权柄仍有相当一部分掌握在神龙功臣们手中。
皇陵碑记本非古来沿袭的礼则,再加上中宗本身也没有要褒扬歌颂其母的意愿与需求,所以这件事在当时便被模糊过去。
无字碑这样一个存在,与其说是体现了武则天自己欲说还止的纠结内涵,更多的还是体现了神龙之后时局的复杂与微妙。
无独有偶,无字碑不止乾陵独有,在别的皇陵同样存在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明十三陵。
这就要讲到一个同样充满争议的帝王,那就是明朝的嘉靖皇帝,嘉靖皇帝以分支入继大统,上位不久之后便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礼议。
明朝历代皇陵,原本只有太祖孝陵与成祖长陵立有碑文,但从明仁宗朱高炽之后便皆无竖碑。一直到了嘉靖这个底气不足的皇帝,才给此前历代皇帝竖碑,但却并没有撰写碑文。
自此以后,明朝历代皇帝虽然也在皇陵竖碑,但却都没有撰写碑文,全都是无字碑。一直到了满清入关,为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营建思陵,才在思陵树立碑文,为这一王朝盖棺定论。
其次,无字碑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字,事实上涂鸦极多。
就连李潼自己都算计着要给他奶奶碑上刻满“到此一游”,而历史长河中手贱兼表达欲爆棚的也绝不止他一人。
终唐一世,无字碑或还能保持着整洁,宋元以降在乾陵无字碑上涂鸦刻字者便不知凡几,甚至上面留下的辽金文字都成了研究契丹与女真文字的珍贵资料。
李潼与他奶奶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冲突,甚至他能越过他三叔四叔抢班夺权的合理性,有一部分都要从他奶奶身上追溯而来。毕竟大帝遗诏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有了他奶奶的认可与支持,他的法礼性才能直溯高宗。
所以来年真要在乾陵竖碑,李潼是不愁对他奶奶这一生有乏总结,他奶奶这半生折腾,最大的意义就是将家国大计交付给他。所谓“到此一游”当然只是噱念,这当中还是有很大的发挥余地的。
当然,李潼也听出来他奶奶之所以言及此事,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暗示他要把乾陵再扩建一下,毕竟是二圣同穴长眠之地。
乾陵的规模本来已经不小,但当年大帝驾崩于东都洛阳,灵柩运回安葬不久朝中便发生了废立大事,所以建筑格局也谈不上尽善尽美。
若家国仍在危难之中,太皇太后自然不便再提议修缮乾陵、给她自己扩出一片空间来。
可是听到圣人豪言宫库如此丰收,哪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当即便忍不住暗示提醒。常言道养儿防老,可儿子们都纷纷先她而去,身后之事自然要托付孙子。
对于他奶奶的出尔反尔,一听到家财殷实便从“整修不必急于一时”转为了暗示继续营造乾陵,李潼心里虽有几分笑意,但也没有点破,只是微笑点头道:“园陵修缮,乃崇亲重礼之大计,即便祖母不言,朝廷亦当付事专人。但祖母风华未衰、春秋仍裕,大不必长自计议,日常但需专注于华堂荣养,杂事自有后辈计议。”
太皇太后自有几分尴尬,但听到圣人这么说,又是老怀大慰,轻拍着圣人的手掌笑语道:“春秋裕或不裕,我并不妄自计较,但见圣人兴治有术、家国日盛,你祖母是不甘心早早弃世,要耐下心来仔细品味少辈奉养的福气!”
说话间,她兴致又生,要去提前看上一眼仍然在建的大戏坊。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便召来苏约吩咐让大戏坊的工匠们放假一天,将场地腾空出来,然后便又搀扶着太皇太后登车,往大戏坊而去。
大戏坊所在方位,便是原本世博会织造展园所在地,依托原本已有的建筑基础,又在平地建造一座硕大的戏堂。
这座大戏堂是四面方正的宏大建筑,正式的名称为东庠,建成之后可用于劝学、乡射等典礼场合,是观风俗教化所在。至于戏曲的表演,还是一个附带的用途。
圣驾至此后,有内卫将士前后警戒,停止做工的工匠们则从左右帐幕后方有序撤离。听到匠人们撤离的脚步声,太皇太后又开口说道:“君王用术,不以虐下为威。天寒岁终之际,仍需驱用役工,身体劳累之外,于人情也是一大刻薄,既然国家用度从容,还是要有厚赐的体恤抚慰。”
李潼闻言后自是点头受教,并召来苏约就此叮嘱,并着令宫官从内库拨出一批衣食物资送往匠营,只说是太皇太后赏赐劳力。
这座庠宫工程进度堪堪过半,工匠们撤走仓促,内里也是乏甚可观。但从这宏大的规模上,已经可以联想到完工后的辉煌格局。
太皇太后在里面绕了一圈,还兴致勃勃的决定完工后自己一定要来欣赏歌舞的盛宴,言谈间不免又讲起东都太初宫的种种,眼神中不无怀念。
毕竟对太皇太后而言,东都洛阳才充满了她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与回忆,感情也更加的深厚。如今年事渐高,越来越珍视记忆中最熟悉的人与物。
“慎之啊,你祖母还有没有生向东都的机会?我并不是厌居长安,但是、但是……”
退出庠宫的时候,太皇太后便握住身侧搀扶的圣人手臂,语调与眼神之中不无恳求。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着安慰道:“祖母放心吧,有机会的。东西两京,并是帝宅,今家国仍有待梳理之处,等到内外诸事咸定,我必仗从祖母往东都养生安居。”
他这么说,也并非单纯的安慰他奶奶。关中虽有天府帝宅的美誉,但到了如今这个年代,除了政治上的特殊意义之外,其实已经不怎么再适合作为帝国的中心。
无论是在地理位置上,还是区域之间的联络与资源的调度集中,地处天中的洛阳都足以取代长安作为帝国的首都,而且河洛地区的发展潜力较之盛极将衰的关中也是更大。
李潼作为大唐的皇帝,虽然不会完全的放弃长安,但未来游驾两京之间必然也会是一常态。至于眼下,内外的秩序刚刚恢复,对外的开拓也才重新迈出一步,尚不适合将朝廷中枢移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