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从来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刚才展园直堂中临淄王断然拒绝她的请求、让她下不来台,尽管马上转变态度进行补救,但当时那一种局促与窘迫的心情却已经铭记心中。
所以当她思忖一番讲出这番话的时候,也在认真端详着临淄王,要看清楚这小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并不宽阔的车厢中,为了留出足够的礼防距离,李隆基要蜷缩着身体,后背紧贴在车厢板壁上,姿态有些别扭。太平公主话音刚落,他身躯陡地一僵,旋即掩在脸庞上的衣袖略沉,视线一瞥眼前这位姑母,然后又快速的收了回去。
但就是这一瞥,却让太平公主感觉到车内气氛骤然一冷,仿佛被什么凶物注视到。这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恍惚间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隆基、隆基实在不知姑母言意所指……我、我怙恃俱无,向来便少亲近恩长耳提面命、遮瑕斧正,懵懂谋生,或有行差踏错茫然不知。但、但我绝不是刻意出错,姑母若有所察,恳请垂言教我!”
电光火石之间,李隆基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诸多念头,继而便向太平公主跪伏请教,为免幞头触及公主膝裙,下半身甚至都拱出了车厢。
终究只是一个被诡谲世事吓得心有余悸的半大儿郎啊!
眼见临淄王这样的反应与颤抖的语调,太平公主展颜一笑,笑容中颇有几分身为长辈的慈爱与包容,心中也不免略生感慨。
此前她说临淄王与当今圣人旧年略有相似,虽然确是有感而发,但也不乏虚夸。
两人身世处境的确有可作类比之处,但当年圣人的处境却比临淄王当下凶险恶劣得多。
但那小子城府深厚,举动谋划之间深藏不露,当年看客难有洞察,一直等到越发的势大,才让时流惊叹感慨,血脉的隔代遗传的确强大,二圣的权谋禀赋重现于这个孙子身上,而且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做出了超越与创新。
眼前的临淄王的确有几分当年圣人的风采,但也只是流于表面的皮相却难及真髓,被人稍作试探便露了怯,若与当年的圣人易地而处,不说日后的种种发展变数,只怕当时便要遭了武氏诸王的毒手。
临淄王究竟做过什么,太平公主不甚了解,一则此前对此子关注本就不多,二则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她也不在长安。
但这小子究竟在想什么,太平公主自信能够猜度大概。眼下虽然已经是开元新朝,但妖氛浓厚的武周旧年、两京斗势、兄弟阋墙种种动乱却也没有过去几年。
世道诸众或许没有切身的利害得失而感受不够深刻,但她们这些近系的宗室却都亲身经历那一场场的变故,人生际遇也因此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难免会有一些杯弓蛇影的余悸深藏于怀。
这种浸透到骨子里的危机感让人寝食不安、无力消除,自然也就下意识的想要经营出一份势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起码能够不失自保之力。
这种感觉,就像是熬过大荒之年后,哪怕接下来是连年的丰收,民家也难免热心于储蓄,存粮备荒,不敢懈怠。
类似的心情,太平公主本就有深刻的体会,由己度人,自然能对临淄王的心境猜度个八九不离十。这小子心思敏捷,急于掩饰,反倒让太平公主看得更清楚,也更生出要将之拿捏把控起来的念头。真要细剖心迹,倒有几分失意之人、抱团取暖的想法。
经历过家破人亡、夫妻两界的惨剧,太平公主更加体会到人间何者才最可信。当年她与圣人兄弟们往来密切,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圣人起势速度实在太快,一晃眼之间便成长起来,完全将她这个姑母甩在了身后,彼此地位不再平等。
到如今,当时的少年已经成了高高在上、人莫能近的皇者,太平公主对此也是心情复杂,因自己当年的眼光而有自豪与欣慰,也因为圣人对她的疏远与漠视而感到心寒。
当年心怀诸种虽然没有尽数明言,但太平公主却觉得彼此该有一种相亲不弃的默契,可现在她却成了那个被抛弃的人,仿佛明珠遗在暗室,被尘埃一寸寸的吞没光辉。
那种悲凉与失落,或许不足以令人痛彻心扉,但也足以让人竟日幽怨,难再开怀。
眼前的临淄王诸种特质流露,让太平公主恍惚间有了一种一切重来一次的感觉,当年各种思虑因此变得鲜活,重新焕发生机,促使着她想要控制眼前少王的悲喜与人生。
或许这也是一种报复吧,一种不可宣于言表的情怀。圣人待她都越发的冷漠,但是对临淄王似乎有一种物喜其类的欣赏,几个堂弟中唯独对临淄王另眼相待,拔授四品加事磨练。
我虽然错过了你,但却不会错过你的这个投影。你既然抛弃了我,那我就要让眼前这个瓜葛密切的少王对我言听计从,你所欣赏的宗家少壮,反而成了我的门生爪牙,你又会不会失望抱怨?会不会因为对我轻率的疏远抛弃而有懊恼自责?
或许,这当中也伴随着几分补偿当年未能陪伴成长的遗憾……
“三郎毋须如此凄惶,即便不言故情,当今宗家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的支节之属,真正的血脉近亲还有几人?民间黔首都有宗社亲朋相作扶助,我家门血亲更需要相亲相近、同守一份富贵美满!”
脑海中杂絮如麻,恍惚间太平公主抬手轻拍着临淄王后脑温言说道,视线却有几分迷茫散乱,似乎着眼不在当前的画面。
听到太平公主这异常温和的语气,李隆基微微错愕,视线微微一侧看到这姑母神情竟真有几分不似伪装的慈爱温情,尽管心中仍不失抵触,但脸上却涌现出满满的孺慕情怀:“良言入耳,暖人肺腑!今日始知我于人间并非孤独,少年于世最贪亲恩,若非分在两邸,我真想日日朝夕侍奉高堂……”
这话说的同样亲密暖心,但却让太平公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脸上的神情略转冷淡,但笑容却更热情了几分。
她托托李隆基肩膀,示意平坐起来,才又正色说道:“三郎可知,你最大的错在何处?”
李隆基到现在对这问题还有几分惊疑回避,闻言后只是再作恭谨姿态:“恳请姑母赐教!”
“你错就错在啊,张口必言贪顾亲恩,骨子里却只是冷淡疏远!”
太平公主凝望李隆基片刻,有些怒其不争的叹息说道。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底顿时闪过一丝不自然,没想到被这姑姑看穿他外热内冷的本质并不客气的直言出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掩饰,太平公主便又继续说道:“当年神都动乱如何,你我都有切身经历。宗庙险堕,社稷板荡,圣人当国时所面对便是这样一片狼藉。虽然临此危难,但区区几年时间里便巩固家国、内外咸安,更远赴边疆,扬威西国。看客们只觉得热血澎湃,但当中所付出的辛勤努力,人又能知几分?”
李隆基有些不解这话题怎么转到硬夸圣人身上去,只是颔首附和并感慨道:“憾我才能浅薄,未能为君分劳分忧。”
“圣人虽然襟怀壮阔,但也塞满了家国天下,余者杂情小事,无暇入怀深思。凡所亲近之众,或有感天威莫测、不近人情,但这也并非有意的疏远,只是没有精力分顾周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