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坊位于长安城东乐游原上,因为地势的缘故,历来就是城中豪贵人家聚居的坊区。
开元初年,朝廷新颁《宅厩式》,针对长安城中园宅厩舍的买卖与居住事宜进行管理,又有平阳公武攸宜这样不畏权贵的天子近臣从严执行,使得长安城中占地造园之风大大收敛。
但无论怎样严格的规令,其中总也不失方便法门,总有一部分人能够千方百计的超脱于法规之外。《宅厩式》实施这几年时间下来,也渐渐的被时流摸索出一些取巧的手段,仍然能在城中建造起面积不小的园宅,无非成本变得更高,但对于真正能够享受这些的豪贵们而言,付出多少代价无疑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乐游原诸坊,地在城东高坡,可以居高览胜长安风物。而且由于城中建造起覆盖诸坊的供水系统,源头就在乐游原上的几座湖池,也让这里变得更加宜居。哪怕盛夏时节水汽蒸腾,仍然不失水润清凉。
位于新昌坊原灵感寺的东北角落,一座占地十几亩的游园拔地而起,从内到外俱是簇新。今日园中主人宴客,内外宾客满盈,不断的有马车装载着满满的酒水食材运入园中,园中气氛也热闹非凡。
“记得此园主人是胡商何碧眼,那胡奴开元二年才入京,不想短短两年时间里,已经在京城拥有了这样广阔的人面!”
几名访客在园中闲逛游走,望着园中出出入入的人群,其中一个不免感慨一声。他们几个自觉在坊间也人面不俗,但入园之后才发现比他们更了不起的访客大有人在,甚至几人都凑不近园中主体的厅堂建筑,只能在外围徘徊。
虽然挤不进访客的核心,但外围招待也是周全,不断的有仆役手托食盘各处游走,任由访客们享用盘上酒食。
另一人闻言后则笑语道:“胡儿虽丑,但却多金。这园址早前是灵感寺后厢用地,寺院广大、税钱沉重,所以才拆卖出去。寺奴析出十户分领宅邸,单单这土地首尾交割清楚,那胡奴起码要拿出百数万钱!”
听到这宅邸交易内情,周遭众人不免都倒抽一口凉气。《宅厩式》对籍民宅邸面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有的大户为了建造面积更广阔的别业,便琢磨出了户民代领的取巧手段,用租赁的形式拼凑出大块的宅地,从而兴建园业。
这样的租约,需要在宅厩署进行备案,园宅主人除了要上缴一笔不菲的税钱之外,每年还要支付一笔租金,由宅厩署转付宅地原本的户主。一番周转下来,想要维持超出规制的园业,成本也是非常的高昂。
像眼前这座园业,不考虑建造的成本,单单地价便达到了百数万钱,每年各项其他的支出起码还要七八万钱。
“这些胡儿豪客,还真是油水丰厚啊!”
心中核计一番,一名访客便忍不住感慨道,并不无恶趣的嬉笑道:“这宅厩式,分明是杀胡令啊!”
听到这话,周围几人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宅厩式颁行以来,长安本地民众的居住条件基本上有所保障,只要不是钱多的难受的败家子,基本上也不会投机取巧的造园享乐。
外州民众入京,也可以通过本州在京官员租住京城诸道行馆,不患没有客居之地。至于诸方蕃胡想要在京城落脚,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虽然京中诸坊也都多有客舍邸铺供外乡人落脚居住,但那些入京的胡人们多是商贾,便需要一个彰显财力的手段,以此获得正视与尊重,才能让交易变得顺利。
所以在京中千方百计、不惜重金的兴造一座园邸,便成了那些胡商豪客们彰显财力的最佳选择。《宅厩式》规令下行所带来的高昂成本,反倒成了他们快速打入京城商贸与交际圈子的准入证。
入京之后,不问来路、不问过往,先交上一笔大额的置业钱,才够资格在长安立足。如此也给长安行市商贸带来一个新的潮流,往年是这些胡商游走贵邸、推销商品,可现在交易往往要在胡商家中进行。你若连一个园宅都没有,那就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角色。
原本长安权贵豪室们还对过于苛刻的《宅厩式》颇为抵触,可是数年时间下来,才发现这宅厩式本质上并不是为了压榨长安人民,而是在为长安行市挑选肥羊呢!
道理也很简单,那些胡商们虽然囊中丰厚,但也不是散财童子。为了进入行市已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不会只做一锤子买卖,需要进行长期的商贸才能逐渐收回成本。
长安行市与这些胡商们交易也能更少顾虑,不需要再劳神费力的挑选对象,盯住在京城有产业的胡商放心买卖,就算胡商有什么欺诈行为,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角落里几人见到那胡商何碧眼财力不俗,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搭上这条线一起发财,旁侧一名装扮不俗的年轻人行过,却忍不住嗤笑起来:“入得庙来却错拜蕃佛,还想有所回报!真是可笑,区区一胡儿也配得上满门贵客来见?”
几人暗里议论被人听去并讥笑,顿时羞恼不已,只是见到那年轻人衣服华丽、身后豪奴也孔武不俗,只能按捺下来,待那年轻人行入园内才啐了一口,然后一人才满是疑惑道:“这园业主人难道不是何碧眼?但他此前收地还来请我坊坊正具保……”
“还是仔细问一问吧,方才那竖子、那人不像是说谎……”
几个闲人连待客的正堂都进不去,人面自然也称不上宽广,各自散开之后一番打听,再聚起时有一个人已经脸色凝重低声道:“不是何碧眼,那胡儿造好园业,却转赠了贵人!你们猜是谁?”
“这胡儿好大手笔!”
众人先是惊奇胡商阔绰,待那人卖关子过瘾之后轻吐出“北海王”,却又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宗家贵子,竟如此折节,同卑贱胡儿共用一堂,可耻、可耻!”
不说外间闲人的议论,眼下正在堂中接待宾客的北海王却是满面笑容,指着一脸恭敬站在他席侧的一名胡商笑语道:“何胡儿入我府中领事食官,日后在京中行走交际,你们诸位可不要把他拒在门外啊!”
宽阔的中堂里客席摆设,几十名宾客各据一席,听到北海王的话,神情或有差异,但大体上也都笑语应承下来。
高宗以来便已经在裁撤王府官佐,到了开元年间,这种力度便更大,朝廷仅仅只派给长史、司马并亲事府仗身,余者一概撤掉。
但偌大王府事务杂多,所以诸王也都往往自募佐员,只不过这些佐员只在王府供事,朝廷并不承认其官品身份。
至于说招募胡商担任府中佐员,这也算是一个传统了。许多宗室勋贵们本身开销既大,进项却不多,往往便召善于经商谋利的商贾为门客,以此来补贴用度。
那胡商还待借着北海王的引见在众人面前混个脸熟,方待入前礼见祝酒,却被一名前席中的年轻人不耐烦的推在一边,望着北海王冷笑道:“大王自好胡膻、引作近从,旁人不好置喙。但我等今日聚此堂中,为的是博物赏鉴的雅趣,不是贺你胡奴得用!”
这年轻人语调颇不客气,但偏偏堂中应和者众多,毕竟都是年少气盛、本就没有太强烈的尊卑意识,而且就算论出身,堂中也有几人不差北海王多少,自不耐烦去应付北海王引见的一名胡商。
被人如此当面顶撞,北海王自是不悦,但念及三弟的叮嘱,还是将火气按捺下来,抬手屏退了那名一脸惶恐尴尬的胡商,继而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既然诸位急于博彩,那便屏退闲杂,各显本领罢!”
堂中又混乱片刻,许多不参加赛宝赏鉴的看客都被请出了中堂,只准在堂外观赏。
大唐民风本就好斗好胜,随着几届世博会的举行,这种鉴赏斗奇的风气也在豪贵之间流传开来。早数日前,北海王便在各种场合里放言收访到几样珍物,这自然引起了许多纨绔子弟的好奇与不忿,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赛宝会。
堂中清出一片空间,一条长案横置,那些参会的纨绔们便指使家奴将自己带来的珍物摆设上去,北海王作为主人也在不断的赏鉴点评。而堂外看客们也都踮脚向内望去,不断的因为某件珍货而惊叹连连。
堂中珍货展览过半,斗胜者笑逐颜开,斗败者灰头土脸。眼见气氛将要烘托到位,北海王便打算摆出自家珍宝,准备搏一个满堂彩。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声,堂外突然响起哗噪声,北海王脸色顿时一变,顿足喝道:“怎么回……”
话还没有讲完,堵在中堂门口的人群便被粗暴推开,一名青袍老者手持马鞭,率领几名壮仆步入殿中,向着脸露怒容的北海王作揖道:“小民中书相公门下走仆,有扰大王雅兴,请大王恕罪。”
北海王本来是满怀愤怒,听到这老仆自报家门,脸上怒容顿时一敛,然后便笑语道:“原来是姚相公门下,怎么,难道姚相公也对时流少辈戏乐有兴趣?”
那姚氏老仆歉然一笑,视线一扫,便望见了缩着脑袋站在堂中一侧的自家阿郎姚彝,上前一步说道:“相公已经归邸,请阿郎随老仆回家。”
姚彝在第一轮的赛宝就被斗下来,心中正不爽快,眼见老仆行来,更觉羞恼有加,瞪眼摆手道:“我自与友人戏乐,干阿耶何事!你这老奴快滚出去,不要扰了兴致!”
“姚大,走罢!你入此也只是凑兴,既然姚相公召见,快快回家,不要连累我们受长辈责骂……”
那些纨绔们心中虽然不爽,但也自知姚元崇这政事堂首相的威风,不敢承担勾引其子嬉戏荒业的责任,纷纷发声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