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衙司行为之外,还有临淄王邸居日常与人际往来等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虽然不如第一部分翔实具体,但也有一些细节记录。
比如说徐俊臣某日入邸做客,便发现临淄王邸中一些仆员浮于所事、常有窥探邸堂的举动。
看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慨徐俊臣这家伙观察力实在敏锐,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家伙所发现那些仆员应该就是禁中安排在临淄王邸的耳目,居然一顿饭的工夫就被这家伙给察觉到了,狗鼻子真灵!
除此之外,徐俊臣还发现了临淄王阴募故人、聚集门下听命用劳。除了一些大内方面男女仆员,还有一些世道人家,比如窦氏此类早已衰落的人家残余。
文中还记录一个细节,那就是原本临淄王收容的几名窦氏族人不知为何被王府逐出,并几在王府门前央求纠缠却不再被接纳。
徐俊臣据此猜测,若能抓捕这几名遭到驱逐之人严加审讯,或能察发王邸更大隐恶!
这一整篇文章中,别的内容李潼还不甚在意。他能够体会李隆基这个小堂弟内心的不安分所造成的言行不够谨慎,倒也不必过于阴谋化的解读。
不过窦氏几人先被收留、后被驱逐,倒是让李潼生出了一些遐想。略作沉吟后,他便吩咐乐高道:“去取内卫所进近日秘卷来。”
身为一个帝王,对外界感知并不会局限于某一途径,更不要说李潼起家根本就是故衣社这种对底层民众的组织化。如今故衣社虽然已经浮出于世道,成为一个正规的民社组织,但也保留了一部分情报职能。
眼下长安坊市间那些车船脚力铺子,相当一部分都是故衣社的行走耳目,京中一些比较敏感的人事都有关注。这一部分情报职能,由内卫田少安负责接洽处理,将一些事件汇总成卷宗,每隔一段时间送入禁中。
李潼倒也不是要搞锦衣卫之类的间谍组织,只是为了保证对朝廷制度所不能覆及的人事上有所警觉。内卫秘卷旬月呈送,但大多数时候,李潼都没有时间去仔细阅览并梳理。
乐高旋去旋回,带回了整整三卷的卷宗。李潼直接寻找到宗室相关的内容,在临淄王邸条目下找到了徐俊臣所提及的事项,里面不只详细记载了窦氏人员遭逐并在邸前纠缠的内容,甚至当时的一些对话都记录在卷。
这对话中有“旧事已了、家门因此衰败、知者不多”等言辞,李潼在看过之后,记忆便有所触动,稍作思索,便猜测临淄王可能是知晓了一些自己当年与窦氏恶斗的内情,所以不敢再收留窦氏族人。
看完这些内容后,李潼沿着时间线继续向前爬梳,便看到了太平公主与临淄王的一些交际活动,以及太平公主安排武氏女子与临淄王见面的事情。
因为都是坊间途见,卷宗上所记载的也只是事情的表面过程,但李潼对这些亲戚也算是了解颇深,脑海中已经能够勾勒出一个相关的脉络。
“这么看来,应是临淄王已知窦氏行刺旧事,因恐生惧,要从各处寻势自保。”
老实说,李潼还真没有要因窦氏的事情迁怒临淄王的打算,但耐不住这些大聪明自己瞎琢磨,忧恐之下可能就会爆发出非同一般的能动性。
同时他也不免对徐俊臣的洞察力感到叹服,暗自庆幸当年先把这家伙给收拾了,若真任由这家伙死死盯着自家,当年在神都蓄势时可能真的要翻车。
李潼虽然对临淄王心存提防,但也并不算太过上心。人的能动性分为客观与主观,一则是环境施加的压迫,二则是内心里所产生的忧恐。
像是李潼自己,因为早就知道武周一朝人事变化的脉络,所以从来到这个世界伊始,便以推翻他奶奶的统治为己任,甚至不将希望放在他叔叔们身上,要尽力掌握自救的能力。
临淄王虽然也是一个宫变的小达人,但在当下这个时代中,自己既没有留出足够的破绽让他看到问鼎大位的可能,来自环境的压迫也没有达到生死存亡的程度。
所以说无论这个小子搞什么小动作,起码不是奔着造反为最终目的。李潼冷眼旁观,也不必将之视作心腹大患。
可是现在,临淄王分明是慌了,那接下来其所预谋就变得不可测了。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将这一祸患掐死在萌芽之中,这对现在的李潼而言,也并不是难事。
可是当看到太平公主跟李隆基这俩活宝越走越近,李潼心里便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这两个都是宗室中的不稳定因素,但相对来说,太平公主要更智浅外露,而李隆基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但却已经显露出了几分腹黑的特质。
若只是李隆基自己,李潼还真的担心一个不注意,这小子可能就会给自己一个小惊喜。但若再加上太平公主这个帮手,那么其所预谋反而变得可测起来。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属性相似的人事,彼此之间总有一种人眼难以观察到的微妙感应,比如这个时空中太平公主又与李隆基凑在了一起。那么眼下时局中,是否还有属性类似的人事同样也能被吸引出来?
一个社会无论表面看来如何的平稳有序,但暗里总会有一些企图破坏秩序稳定的隐患存在。但这些隐患日常并不会显露出来,所以也难以察觉。
特别接下来朝廷还会有一系列触动旧制的改革将要实施,这当中必然少不了因利益损害而骤感失意者。
一般的失意者或能认清事实,忍耐消沉下来。但也会有一部分人不甘于消沉,或许就会有反抗的想法与尝试滋生。
这些人事方面的动乱隐患是分散的,且不可测。可若有一个明灯进行探照,将分散且无序的事物给聚集起来,再处理起来那就方便多了!
脑海中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后,李潼的思绪顿时变得更加活跃,已经忍不住构思起各种的操作。
他倒不担心暂时的纵容或会养虎为患,身为一个帝王,若遭到大多数的背叛而被颠覆统治,那本身就是不称职。
若能在一切可控的情况下,将分散在全身各处的痈毒给挤到一处,然后再手起刀落的割除,一时的痛楚换来是长久的健康。
想到这里之后,李潼便持笔写了一个“豢狼”的标题。
如果说此前针对临淄王与太平公主的监查还是颇为随性,并不严谨,那么现在便要设置专门的档案,将这两家凡所行为与交际进行系统性的监察,以这两人为中心向外摸查,标定出一个人事网络,伺时收网。
这一项工程,自然不能发付外朝,主要还是凭内卫的情报系统去做。
至于引发他这一系列思考的徐俊臣,李潼当然明白其人目的,无非是想再次返回刑司大逞其才。
不过徐俊臣这个人优缺点也很明显,虽然不学无术但却天赋不俗且执行力极高,可是节操却是负数,刑司所需要的公正忠直,他是一点也没有。再小的案子放在他手里,都能搞成泼天大案。
这样的人用来掀起政治斗争、扫除异己,自然是顺手的很,可对时局平稳秩序的破坏也是巨大的。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打算给徐俊臣加一个谏议大夫的供奉官职,让他可以规谏言事。指望这家伙做出什么正经规谏那是别想了,但有了可以直接打小报告的权利。
做出这一决定后,李潼突然又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他是没想过要把徐俊臣留用这么久,没想到这家伙政治生命力实在旺盛,离开刑司后在光禄寺职务上干的有声有色,没有找到机会黜落其人,反而还越有了正色立朝的味道。
也就是徐俊臣这家伙吃了没道德的亏,如果这家伙能稍具风骨一些,凭其洞察缜密、执行力又极高的禀赋,李潼甚至都想把掌管钱库根本的宝利行社划拨其人主管。
看完这些文书,天色也暗了下来。
今日朝会上决定了勾检问题,延英殿中又与诸宰相讨论出了度支方案,年前两桩迫在眉睫的大事都得有解决,接下来可以怀着一个轻松的心情准备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