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哪怕再怎么心高气傲的人,也终究要向现实低头。昨夜王仁皎便热心的为他出谋划策,今早离开之际更是放弃故主所赐旧物、做出更加明显的暗示表态。至于眼下邀请自己来这陋舍暂坐,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向自己显示一下仍有几分人脉可用。
坐在席中,回想与王仁皎相见之后、其人一系列言辞态度的变化,李隆基心中的想法也渐渐笃定起来,明白王仁皎的确是一个可以拉拢的人。至于是否值得引作心腹,还是要观察一番。
凭心而论,李隆基当然是有些不甘寂寞,特别是忍受不了长久的遭到世人的冷落与排斥,所以眼下也是迫切想经营一些人事关系。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揣着什么样的险恶大谋,他虽然隐隐的将圣人当作一个人生目标,但其实心里也很明白,圣人那一番机遇与其奋斗的过程,自有其独特的背景与时代条件,很难完全的复制过来。
特别如今已经到了开元新世,虽然心中仍有一些情感的偏向,但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单单他入京以来凡所人事见闻,圣人的权势独揽要远远的超过了当年他的阿耶。
且如今圣人年富力强、威望日高,他想要在这样的时局中有什么大愿伸展,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但是世道如此广阔,从来也没有只许一人风光、余者全都凄惶度日的道理。圣人对他们兄弟的确是有偏见、有提防,哪怕他们兄弟逆来顺受、一味忍让,处境也未必能改善多少。与其如此,不如在大禁不违的前提下,通过自己的努力争求一份出路。
如果圣人真的刻薄到不允许他们兄弟有任何的出头迹象,那他们兄弟哪怕是安分守己,圣人也未必会容许他们长久的存活。
反而他们兄弟在时局中影响越深、越受世人的关注,圣人要摆弄起他们来,顾忌也会更多,只要没有什么险恶的罪念与确凿的罪行去挑衅圣人的容忍底线,他们兄弟维持一份不会受人冷落看轻的富贵生活也并不是什么大的忌讳。
至于这个尺度设在哪里,李隆基也并不清楚,仍需尝试一番。至于对王仁皎的示好与拉拢,便是他踏出的第一步。
就算圣人不容许他有这样的行为,责难多半也是要落在王仁皎身上,而他顶多就是交友不慎,或有别的罪过延伸,罪不至死,无非受到更加严厉的拘禁。
李隆基自不是那种连尝试都不敢尝试的胆怯之人,而且就算安于现状,但世道人情入墙,虽无拘禁但却胜似拘禁。
如果圣人对此懒于过问的话,那无疑就给他们兄弟开具了一个与人交际的尺度,其他身份并不如王仁皎这样敏感的时流,再与他们兄弟交流起来,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心里这么想着,李隆基视线随意打量着堂内张设,偶然发现座下铺设的被席上绣着一只展翅欲翔的青鸟,落指随手一摸,便发现原来是这被面破损了一洞、大概是被老鼠撕咬,所以绣上一物稍作掩饰,清贫之中又透出一份对生活的热爱与趣味,让人心中颇生涟漪。
这会儿,李隆基也才察觉到这被席上散发出一股蒲草的清香,与刚刚那少女错身行过时散发的气息依稀相似,一时间心情更生激荡,脑海中也是杂念频生。
大概是羞赧于自家的简陋,王仁皎坐陪堂中,但也没有说太多话,只是频频望向门外。不多久,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王仁皎先作道歉,然后便匆匆行出。
几名魁梧的壮汉陆续行入王仁皎家中,有人直唤其名,有人则恭称一句阿兄,可见王仁皎在这些人面前还是颇具威望的。这些人也并不是空手而来,手里多多少少提着一些鸡鸭鱼肉等食材。更有随从而来的妇人,直接就在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支起了灶火,开始忙碌整治起来。
如此富有市井气息的生活画面,也让李隆基颇感兴趣,并不觉得枯燥,反倒看得津津有味。
王仁皎并没有让临淄王等候太久,很快便引着几人登堂,并没有点破李隆基的身份,只是一一向其介绍众人。这些人当中虽然并没有显赫人物,但李隆基一番倾听下来,倒也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多数都是被朝廷裁撤了的府兵将官。
府兵制在关中盛行百余年,底蕴可谓深厚,虽然说近年来兵额缺失严重,但诸府折冲、果毅这些将官们,也是领着朝廷俸禄的正式军官,并没有缺失多少。此前朝廷虽然军事改制,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令式去吸收、安排这些军官,但这种推倒重建的深层次改革,人员的流失也是无可避免的。
众人虽然并不确知李隆基的身份,但见其虽然年纪不大、王仁皎却对其执礼甚恭,一时间也都不敢怠慢,见礼之后各自入席。
王仁皎这座厅堂并不大,挤进了十几人后便显得局促有加,索性有人便直接搬开了门板,坐在了主人床榻上。看这动作熟络,显然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李隆基扫了一眼自己坐席被面上的青鸟,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堂外妇人们忙碌的整治餐食,堂中男人们却已经开始豪饮起来,一饮酒气氛便更热烈,难免就阔言时事,抒发各种情感。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仁皎错失大好机缘在一些固定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仍能与之保持密切往来者,想也可知不是什么春风得意之人。
如今开元政治虽然秩序井然,长安城中也是繁华胜于往年,但这些与他们却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谈论起来自然是满腔的怨气。
李隆基还注意到这些人对各类肉食的追捧,几乎刚刚送入堂中便被消灭一空,可见平日生活必然也是清汤寡油,趁着这样聚餐的机会疏解一下口腹之欲。
但这些人带来的肉食实在不多,很快席面上便一片狼藉,大概堂内过于喧闹,舍外黄狗狂吠不止,便有人趁着酒意怒骂道:“这恶犬再狂吠扰人,便杀来烹食!”
“且去做来,再添一菜!”
王仁皎听到这话后,抛出案上割肉小刀笑语道。
那人听到这话后,眼光顿时发亮,自然不知客气是何物,捡起小刀便跳出堂去,众人见状,不免又是哄然大笑。李隆基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堂外传来一声黄狗哀鸣,旋即便没了声息。
众人对此却不以为意,过了大半刻钟,烹煮未及半熟的狗肉便被送入进来,李隆基案上也摆了满满的一瓮,但他实在下不去口,见众人又在热闹分食,便忍不住说道:“我听说京内有故衣社,老兵们帮扶互助,可以维持生活……”
“那故衣社教人养蚕搓麻、养鸭取卵,这样的下贱营生,除了那些身无长计的卑贱丘八,谁家好儿郎肯俯身持就?我等军门子弟,食勋食禄,但有杀人之刀,不具穿丝之力……”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摇头摆手,对于故衣社那些营生大为不齿。
说话间,堂外又响起喧闹声,一个十多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子坐在板车上被人拖进了院子里,下车后不无豪气的大声道:“知阿耶今日宴客,我在鸡寮大杀四方,手趁余钱,拉来一车的酒肉,供叔父们尽兴!”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叫笑着实好小子,大有军门壮气。而王仁皎本来恼怒这小子浪荡不归,这会儿也觉面上有光,直将这小子拉到李隆基面前,笑着介绍道:“小犬守一,劣不成器,但豪性四海,街巷中反倒比我这个为父者还要更得人面。”
李隆基见到王仁皎这个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儿子望去就透出一股精灵,心中也是有些喜欢,拉到席中来听其吹嘘一番坊里斗鸡的戏乐,更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加上王府随从见到此处品流复杂,已经暗中催促几番,李隆基虽然有些不舍,但见天色将晚,还是起身告辞,待到行出堂去,却见到王仁皎那女儿正望着血淋淋的黄狗狗皮垂泪。
他心中一动,便拉着王仁皎的手行至一侧,开口说道:“眼缘最为奇妙,有的人虽素昧平生,但一见难忘、深烙心底,令府小娘子,便得我这一份眼缘。所以冒昧请问,能否……此间品流也颇有杂乱,实在不耐兰芷成长啊!”
“郎君目我何人?莫非以为我是卖女求荣之人!此话休提,否则这一份薄缘恐将不续!”
王仁皎闻言后便甩开李隆基的手臂,忿忿说道。
李隆基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告一声罪,临行前又望了一眼那小娘子,才满是不舍的迈步登车离开。
“阿耶,这无赖是各样货色?酒食款待尚不知足,竟敢贪求我家妹子!你道我他住何处,择日邀众去堵他,给他一个教训,知我甘泉府儿郎不可轻侮!”
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也忿忿说道。
“休得胡说!”
王仁皎闻言后便一瞪眼,抬手给了儿子一耳光,然后才又低声道:“来日手趁余钱,不要浪使,给你妹子添衣作妆。我父子若想显达,仍需从此人处求得,但究竟是正求还是反取,仍待观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