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师德?的确是个良选,唉,他的确是可惜了。掌事以来,不曾负谁,但对娄师德,的确是有几分愧于相见,他的确是功大于名的务实之士。”
武则天言中一连用了几个“的确”,显示出对娄师德的才能真的是非常欣赏看重。
李潼对娄师德并不怎么熟悉,不过此前朝会中见过几面,印象里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娄师德的评价。
娄师德与唐休璟类似,都是边疆建功然后归朝拜相的典型,而且崛起较之唐休璟还要更早。
唐休璟是在朝廷已经放弃安西四镇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在西域维持住朝廷的影响与统治,并在收复安西四镇之后接替王孝杰并大败吐蕃。当其入朝时,已经到了武周后期。
至于娄师德,功绩主要并不体现在对外战争的胜利,而是对边疆屯田模式的探索与经营。武周一朝,财政始终马马虎虎,武则天在放弃安西后几番用兵,最终又夺回了安西四镇,娄师德屯田之功甚伟。
哪怕一直到了开元盛世,大唐国力达到顶峰,安西、北庭等各边军屯田模式仍是在娄师德所缔造的基础上继续发展。
哪怕并不考虑以娄师德制衡黑齿常之,单单只是娄师德的边务之功,李潼对这样一个人才也不会无视。
虽然娄师德是有出将入相的风光,但眼下处境实在不好。因为王城驿凶案,在西京留守位置上被一撸到底,贬作白身,后来又流放朔方,担任一个县尉。
眼下神都朝局动荡,没有几年的时间是恢复不了能够长期维持的稳定,而娄师德本身就是边臣入朝,在朝中全无根基,想要复起,几乎无望。
武则天虽然下令将娄师德贬官,但听其言中也是不乏惭愧。
她当然也知道娄师德是被牵连的,可是那一场凶案实在太骇人听闻,不作严惩不足彰显朝廷威严,但在还未调查之前,无论迁怒哪一方,都难免会牵一发动全身,使得骚乱越闹越大。
所以刀子也只能落在没有什么根基的娄师德身上,先作震慑,然后再布局摸出大鱼。只是后续事态发展未能尽如人意,到现在即便还想对娄师德作出补偿,也已经没有了那能力。
听到李潼已经将娄师德纳入自己的计划中,武则天不乏欣慰,然后又说道:“如今朝中,远未可称归正。皇嗣虽然归朝监国,但人事俱已陌生,难作大权独断。慎之你眼下不乏从容,的确应该担当大任,以补皇嗣的不足。
但西京自有重疾顽症,豆卢钦望自有取死之道,余者还是不可小觑。特别皇嗣亲枝杂乱,他本心并无王道在存,乏于御众之威……”
李潼听着这番话,总感觉还有几分煽动他跟他四叔对着干的意思,但他也明白,他奶奶说的是一个事实,说出了皇权在当下这个世道的不足。
隋唐帝系是建立在魏晋南北朝几百年乱世的废墟上,而唐代也是从中古时期到近古时期的变革。这个时期的皇权虽然不像东晋与世家共天下那样暗弱,但也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动荡。
后世许多人讲起唐代宫变频频,每每论是李世民开了一个坏的先河。但这么说,其实有点忽略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唐代的皇权运行,仍有其内在缺陷,频繁发生的宫变,储君正常上位的例子微乎其微。
在唐代,皇权所受到的制约与威胁仍然极大,需要在别的方面获得补充。在汉代,承担这个角色的是外戚与宦官,魏晋时期则是世家,隋代与唐初则是关陇勋贵。
但其实还有一个角色,与皇权也存在互补作用,那就是储君。储君作为皇权的补充,有其天然的优势,但也有回避不了的弊端,那就是皇权本身的独一无二性。
唐玄宗时期,对于储君与宗室的压制可谓是达到了一个极点,甚至发生一日杀三子的人伦惨剧。
但是储君政治作用被剥夺后,外戚与宦官便又露出了苗头,而且在之后带来了更大的恶果。特别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李隆基跑着跑着就成了太上皇,更说明储君的作用并不是想抹杀就能抹杀掉的。
李潼想到这些,倒也并不是无聊的思维发散,而是通过他奶奶的这番话,意识到他奶奶对眼下的他有一种期待,希望他能发挥出类似储君的效果,从侧面补充他四叔皇权的不足。
这个想法其实挺不靠谱的,而且也根本不能摆在表面上来说,皇统传承自有定序,他们一家夫妻、母子折腾的没完没了,已经够让人心烦了。如果再搞个什么叔侄相继,那更有的折腾。
但起码对眼下的武则天来说,她想要一个安稳的晚年,起码在有生之年不愿看到他们一家皇权威严彻底崩溃,这已经是她为数不多的选择。
就算李潼不能获得储君名分,也需要在现实中发挥出储君类似的作用,如此才能在政局中发挥出一种双头、或者说对冲的效应,从而承担住更大的风险。
接下来武则天的话更证明了李潼的猜想:“方才你姑母入见,的确是为河东遣使事宜。她希望能以观国公北进,入军收斩怀义。唉,这娘子啊,智小用大,若再不加收敛,早晚要受此害!她只知人皆敬她,却不知人何以敬她!你既然已经在谋西京,于此想必也存设想,不妨勇夺,也是活她一命。”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也是暗暗咂舌。他此前引她姑姑入局,前往诛杀豆卢钦望,也是希望他姑姑能够认清楚人心险恶,不要再轻易捣鼓自己控制不了的人事,那无疑与虎谋皮。
观国公杨嘉本,李潼印象并不深,只知道是杨执柔死后弘农杨氏观王房的大家长。其实观王房的族长本来就该是杨嘉本,杨嘉本乃是观王杨雄的嫡长曾孙。
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乃是观王杨雄的弟弟杨达的女儿,但本身与观王嫡支并不亲睦。否则在其父武士彟死的时候,武家也不敢那么苛待她们母女。
所以武则天在掌权之后,对于观王嫡支并不亲近,而是选择了观王四房的杨执柔担任宰相,作为杨氏在朝中的代表。当然也是因为观国公杨嘉本一支对武则天也不太感冒,而且与关陇人家的联系要更加密切。
李潼也没想到,他姑姑刚刚经历豆卢钦望的跳反,非但不引以为戒,转头又搭上了同样出身关陇的杨嘉本,而且居然已经进展到要帮杨嘉本夺取那几万出征突厥大军的地步。
且不说这计划能否成功,成功后又会给李潼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李潼所好奇的是,他姑姑哪来的信心,觉得就连他奶奶都弃之不用的杨嘉本在得掌大军后、仍会对她唯命是从?
得知太平公主具体计划,李潼也就能理解他奶奶为什么要骂哭他姑姑,这真是轻的,要是自己女儿敢这么做,直接抽死她!
倒不是说他姑姑这急于揽权的做法有多恶劣,关键是一旦让这样的关陇门户掌握到数万成建制的大军,那给神都局面带来的威胁是薛怀义能比的?说不定直接就能冲垮神都眼下这脆弱的平衡!
李潼本来还打算争取让他奶奶支持他收夺河东,这当中的关键就是并州的武攸宜,如果武则天发声让武攸宜投靠他,那这事就定了一半。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奶奶已经在鼓励他这么做了,这对李潼而言,无疑也是一个好消息。
于是他便又说道:“我准备着苏味道出使宣抚河东,祖母以为可行?”
“苏味道?虽然不能施以风霜考验,但眼下也是一选。”
武则天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又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华阳夫人出宫后,谨记要不失关照。她家小儿似乎也在论婚,择你丈人家一女子配之。”
苏味道这个人风骨的确不行,但其人出身河北,又是裴行俭女婿,出使河东无疑是一个良选。华阳夫人厍狄氏虽然是苏味道的后岳母,但彼此加强一下联系,对苏味道也是一种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