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闻言后便从怀内掏出一份卷宗,递交到公主面前,并有些忿忿道:“那些闲人也真是不知有多烦扰,什么琐碎器物都要相托转送,真当我家车马不必惜力。”
“话也不该这么说,人能有事托我,总是一份敬重。无非行走劳累一些,积下的人情总能用到。”
太平公主口中笑语,然后拿起那一份卷宗仔细翻阅,逐次对照,语调则稍显低落:“家无长丁,但终究还是要维持下去,不让人见笑我家门无人。那些女官深居禁中,思念家人也是人情难免,我自己患于这一点人情缺失,却又享有一点便利,替她们将情义传递,事迹不算显重,用心却能暖人肺腑。也不盼人能竭力保我,只要稍念惠德,替我将人情稍作张望,便不辜负这一番行迹。”
一个人成熟与否,不在于年龄高低,只有感觉到有的事情不得不去做,便是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成长。
生为二圣爱女,配为名门新妇,如果不是垂拱四年那一场灾祸,太平公主这一生可谓是圆满无暇。但大概是因为天道有数,满则溢,盈则亏,家门梁柱痛折,太平公主才真切感受到生而为人的不容易。
换了一年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沦落到为了邀取禁中那些寻常女官的感激与情谊,便劳心劳力,帮助她们与宫外的家人沟通联系。
人只有痛入骨髓,才会看清楚一些东西。往年的太平公主因恃宠而懵懂,只觉得所享诸种都是命里应当,但当挚爱之人离她而去,而她却半点不能为,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之后,才终于明白世道之内,人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但如果有得选,太平公主宁可一世懵懂下去。痛失爱夫之后,她整夜难眠,特别是前不久畿内动荡,突然兵丁夜围坊居,她还以为去年祸事未已,一整个晚上守着自己的儿女,唯恐睡梦中又是生死两别。
原来,当脉脉温情的掩饰被撕开后,这个世道竟然是如此的残忍血腥!她的母亲,不再是和蔼慈祥,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间凶兽!
“今日入大内,神皇有问没有?”
太平公主晃晃脑袋,屈指轻敲眉心。
张夫人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只说道:“神皇陛下控御人道,昼夜繁忙,怎么又闲情召见妾这走奴。但公主殿下如果亲望求……”
听到张夫人规劝,太平公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这个母后啊,血亲或是走奴,于她又有什么不同?我是真的、真的怕,不敢见她……”
她所说的怕,只是怕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眼下的她已经清醒的认识到,自家祸福荣辱只在母后一念之间,甚至都咬牙承受下来母后对她人生新的安排,但是终究心魔难定,仍然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去求宠于那个将她美满家庭一手摧毁的罪魁祸首。
“此事容后再论。”
太平公主神态萧索,将脑海中诸多杂绪尽数摒去,然后又开口问道:“让你转告夫门阿叔薛少监,声讯传递过去没有?孩儿渐长,将晓人事,余者万般无论,他终究是薛门血嗣,不可家宅荒长,要礼聘德长良师善教。”
“已经传话,但薛少监他、他……”
眼见张夫人一脸难色,太平公主便冷笑起来:“老奴仍是孤僻?哈,如果不是、如果……他小觑我寡母孤儿,我记下了!”
她伯子薛顗与谋乱事,累及自家,太平公主对薛氏未尝无恨,但心里也很清楚,哪怕为了儿子前程,也不好彻底断绝与薛家的往来。
但这些薛氏族人却将她视作家门祸源,再加上薛氏不少家业没入官中后又被母后赏赐给她,更让薛家人对她敬而远之,避恐不及。
“人唯气不自盛,岂能笑骂由人!薛门上下避我如病,我就要让我的儿子掌其家庙!”
太平公主语气虽然刚硬,但是讲到该要怎么做,心头却仍是一团乱麻。
“是了,妾出宫之际,司宫台满车几驾由玄武门行出,问答乃是神皇特赏河东王财货诸类,供其养家。”
听到张夫人这么说,太平公主便愣了一愣,抬手说道:“怎么回事?仔细说一说。我是记得,那小儿处境纷乱,怎么又……”
太平公主此前倒是吩咐张夫人打听一下嗣雍王一家际遇如何,但所打听到的却是杂乱,她又操劳家事诸种,根本无暇关心其余,这件事吩咐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
“外朝情势,妾也难作打听。只是听说这位大王入事之后表现优异,多受大臣褒扬……”
张夫人一个妇流之辈,即便是仗着公主声势能够出入禁中无阻,但是对于本就错综复杂的外廷情势也是所知不多,实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太平公主扶额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无论缘由如何,我那个侄子处境从容未必过我,却能弄事许多,不是一个俗类啊。阿姨记得着人递帖,让他近日来见一见他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