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绍宗这么说,在场众人不免更加讶异。须知王绍宗出身琅琊王氏,书圣门庭,本身虽然不以书法著称,但其赏鉴之能却是麟台公认的高妙。
国朝虽然广有书家,但追本溯源,所学二王旧法而已,王绍宗却说少王笔法满溢旧辙,这评价已经是非常的高。
因是这会儿众人再也顾不得矜持,纷纷凑近上前,想要看看少王笔法究竟如何神采,竟能得王绍宗如此评价?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顿时让这案牍方圆变得局促起来,李潼见状索性放下了笔,将所书数言推到案前,先供众人赏鉴一番。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书法虽然距离开宗称家尚远,所有的无非多年浅学的匠气而已,但有一点优势那就是起手所学便是颜体定势。
颜体在后世被称为唐书正体,除了颜真卿本身书法出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直到了颜体现世,唐代书法才可以说是完全摆脱了六朝特别是二王旧法的窠臼,开创出一个书法的新境界。
当然也并不是说新就是好,毕竟任何艺术形式都是有其渊源传承,李潼的颜体之所以能够引起麟台诸众围观赏鉴并赞叹不已,主要还是在于彰显出一种书艺突破的前景。
颜体所以能成正体,也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立足于颜真卿对二王、褚书等先人书体的充分继承再加以突破,绝不只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李学士盛赞确是不虚,单此书体一端,大王已经足堪坐堂。盼大王能够法度精研,早日脱工技上!”
王绍宗在仔细赏鉴一番后,亲自弯腰将纸卷铺回并抚平,望向少王时,眼神也庄重许多。
李潼颔首谢过王绍宗勉励,更觉得凡有炫技,还是要惊艳方家才加倍爽快。书圣后人都对他赞许不已,这一份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别人哪怕舌绽莲花都不能带来的享受。
众人此时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继续提笔缓书:周室柱史,指树开宗;汉家飞将,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袭……
比起咬文嚼字的本领,李潼当然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士林精英,但他的优势还在于太多成章定法可以因循。
见到少王后书,李峤原本还有些隐忧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这几句典例用得恰当妥帖且庄雅,哪怕他自己提笔来写,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开篇十六字,便将陇西李氏宗脉渊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老子李耳、飞将军李广,典故信手拈来,笔调已经大显从容。
墓志述事而已,这一点刘知几的行状已经做得很好。
李潼开篇溯源之后,接下来只需要笔削抄录行状内容,加以精简,简述独孤卿云一生,只在其人事迹关键位置加以褒扬即可,比如讲到独孤卿云解褐任官,便是“大鹏欲举,已化鲲于北冥;良马既驰,即友龙于东道”。
公文写作,是有很多的技巧。讲到行文构思的技巧性,其实古今都差不多,李潼在这方面问题不大,他最大的弱项,还在于对大量典故的掌握与化用,这方面他就算再怎么博闻广记,也比不上常年沉浸于此的古人们。
但墓志铭的应用范围本来就小,书写定式也多。特别他早前工作需要,就曾经接触过大量的唐人墓志文,即便不怎么认真记忆研究,也能水过地皮湿,记下一些定句范例。或许写不出来《滕王阁序》那样的雄篇,但要写一篇合格的墓志不算难事。
“荣参建武之朝,宠洽元封之代……更锡期颐之寿,仍展悠游之志……独孤大将军逝魂若知平生志趣荣宠,能得大王立笔彰之,幸得知己、笑赴黄泉……”
后方不知何人作此赞言,李潼听到这话后,笔锋都微微一颤,心里更是发毛,不会夸人你就闭嘴,你特么才是知己,交情好到难舍难分,直接把你带下去!
洋洋洒洒千数言,墓志写完后,写到铭文部分,李潼笔速就快了起来。铭文精短活泼,韵感强烈,这才是李潼的文抄本业,信笔写来,素材无数,短短几刻钟内,居然就写出七道铭文,如果不是纸卷用尽,他只怕还要继续飞笔疾书。
就算如此,当他落笔卷成时,直堂中仍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特别李峤更是上前不吝夸赞道:“志后铭文,最伤神思,即便我提笔谋构,短时难成。大王才思敏捷,峤不及也!”
李潼这会儿也是颇感疲惫,并感慨难怪前人文抄主攻诗词,记忆清晰、抄得省劲,而他强写这篇墓志铭,不到两千字的内容,却几乎掏空了他。
但是这种文抄又是很有必要的,大唐选官身言书判,这其中的“判”才是政治人物最该掌握的内容,哪怕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对人对事看法裁断如何,落笔成文,如果提笔就废,哪怕《唐诗三百首》全抄出来,无非一个闲人词客而已,政务上同样是一个废柴。
墓志铭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广义上也属于判的一种。单凭李潼原本的诗文储备,其实很难完成,也得亏他蹲在王府这几个月,除了阴谋算计之外,对于时下各种应用文体不乏接触研究,结合此前的积累,这才能够完成。
现在看众人如此反应,看来他是完成的不错了。这也让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跟古人较量咬文嚼字也算是以短击长,可问题是这种即时的较量选择权可不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