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陈衷纪和杨天生拿出两个马扎来,让许老汉和聂尘就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他们则散开四周,离得不远不近。
“生意归生意,有些事还是需要知道的。”聂尘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时,里面都是现成的卤味和花生米:“葫芦里有酒,这里有菜,时辰正好,愿闻老丈细说。”
许老汉撇撇嘴,叹口气,嘀咕一句:“你要听就听吧。”
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大明万历三十一年,即公元一六零三年,北京城里正在闹妖书案,党争正烈,首铺申时行忙着和稀泥。辽东还在大明手里,李成梁以七十八岁高龄镇守沈阳。努尔哈赤还是关外一个野人,盘算着怎么干掉叶赫部。
谁也不会想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吕宋岛上,正在发生一件针对华人的野蛮屠杀。
“那时候,马尼拉的汉人已经很多了。”几口酒下肚,许老汉的脸上泛起红晕,说话也不再吞吞吐吐:“大概有好几万人,比现在少不了多少。”
“最开始这边穷啊,本地土著连地都种不好,吃饭都成问题,到处都是荒地,西班牙红藩想抢东西都抢不到,要不是我们汉人供他们吃喝,恐怕红藩会饿死在这里。”
“西班牙人起初和汉人相处很融洽,我们汉人从大明运茶叶、丝绸来这里贩卖,他们用真金白银收购,生意很红火,大家都讲信用,于是马尼拉就成了吕宋岛上的繁华所在,越来越多的人从大明泛舟过来,做各种生意,渐渐的,这里就兴隆起来了。”
“老丈也是那时候过海而来的吗?”聂尘插了一句。
“我不是,我家祖上从唐朝时就过来了。”许老汉咧嘴笑道:“乡音未改,这边的汉人都说闽南话。”
“哦。”聂尘替他又倒了一小杯酒。
许老汉拿起来吧唧一口就干了,眼神变得神往,看着奔涌的巴石河迷离起来:“不过过了些年月,世道就变了,红藩慢慢的开始对汉人征重税,发徭役,本地土王也嫉妒汉人钱多,总是寻些由头来闹,我们汉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哪里跟他们计较这些,只要不过分,也就随他们去了。”
“再后来,大明有些大海盗兴起,时常过来劫掠马尼拉的商船,派细作潜入城里杀人,红藩对汉人猜忌起来,对我们更加不好了。”
郑芝龙眉头皱了皱,看了聂尘一眼。
聂尘没做声,仔细的听着。
“如此又过了几年,大明万历三十一年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的谣言,说是大明官府要派大军过来来攻占马尼拉,抢红藩的金子银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下令红藩紧张起来,当时的总督一思量,干脆先下手为强,煽动本地邦邦牙人,趁我们汉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夜之间杀遍全城。”
“当时是血流成河啊。”许老汉叹道,自个儿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马尼拉当时有两万多汉人被杀,城外的乡村被杀的就无法考量了,总之那一次之后,汉人们逃的逃、死的死,马尼拉活下来的汉人几乎绝迹,惨道极了。我全靠家里祖传的渡船才活下来的,红藩总得留个人给他们撑船过河吧。”
“两万多人……”聂尘眯着眼,低低的自语了一句,身子朝后仰了仰。
“是啊,足足两万多。”许老汉道:“后来红藩发现没了汉人,马尼拉就是座废城,连剃个头都找不着手艺人,没法子之下,只好又向汉人示好,重新开发港口,过得些年景,这边的汉人才慢慢多起来的。”
他叹口气,道:“造孽啊!亏得我祖上还当过马尼拉总督,没想到到头来差点连种都没留下来。”
“总督?”聂尘眯着的眼睁开来:“什么总督?”
“马尼拉总督啊。”许老汉挺了挺干瘪的胸脯:“洪武年间,三宝太监进吕宋的时候,我家祖上在马尼拉迎接有功,他特地封我家先祖为马尼拉总督的,一当就是二十年呢,后来苏禄国崛起,这个总督的位置才没了的。”
“大明的马尼拉总督?”聂尘头回听说这个称谓,忍不住和郑芝龙对视了一眼:“还当了二十年?”
“可不是吗,绝不骗你。”许老汉见他们不以为然,急道:“我家里还有三宝太监赐的官印呢,我当传家宝藏着,要是你们有空,可以去我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