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外,一处小山腰上,两堆坟包处。
换了一身白衣的帝晨儿坐在那两坟的中间,曲着左腿,左手搭其上,右手里捧握着一小坛酒。
老叫花子就安安静静的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身上虽换了新衣,但依旧是破破烂烂。
不是帝晨儿没有给他买来什么像模像样的新衣,只是觉得老叫花子就该这种穿搭。
帝晨儿饮过一口酒,又灌了老叫花子一口,眺望远处繁华城池,“老叫花子,初来时我怎就不曾回头这般张望过?此时一看,呵,你猜怎么着?这的景色,还真他娘的不错,恰好,便能看到那冀州城内的城主府啊。”
他笑了几声,“你这老叫花子总他娘的没心没肺的,今日我方才知晓,你他娘的竟是在骗老子。口口声声的说是了无牵挂,却他娘的在这里给我下了套,让我背着你上这山来,恰能看到那姓孙的后生。鸡贼呀,真他娘的鸡贼。”
话罢,帝晨儿又灌了老叫花子几口浊酒。
片刻后,他看向老叫花子身边摆放着的两柄残剑,叹了口气,“世人皆知你浪游散人齐邡铧,可老子却偏偏只知道你这吊儿郎当的老叫花子,所以说啊,你不配穿那新衣裳,不然你就只是齐邡铧,不再是我的老叫花子了。
我也答应过你,替你给不闻不问找个有缘人,嘿,提起这事儿来,我还真有些气不过。这有缘人,老子怎么偏偏就做不成啊?”
说到这里,他大饮一口浊酒,抬左手拭去嘴角酒渍,笑了笑,“不过呀,你说的也对,老子不适合不闻不问,就他娘的活该是一个操心,算计的累命。不过你到最后似是想通了,这两柄剑呐,就不重铸了,反正你老叫花子也他娘的没意见。
完剑叫做不闻不问,你活了大半辈子的窝火,太他娘的窝囊了,所以这有缘人呐,可不能走你老叫花子的老路,得不走那不闻不问的窝囊路。
我想好了,既然不走不闻不问,那它们就不是不闻不问,至于是什么?也许那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也恰有这么一个不错的人选。”
“欸,你可别他娘的说我占你便宜啊!”帝晨儿握着酒坛的手,食指弹起,指着默不作声的老叫花子,“那有缘人是我的徒弟,人不错,有出息,将来必成大器,且有志向做什么妖侠,再适合不过了。”
话罢,帝晨儿久久没有再说话,小酌几口浊酒,之后掰开了老叫花子的手,将那酒坛塞握到了他的手里。
许久后,帝晨儿亲手持铁锹,在两坟之间立了一新坟,无碑,无文。
“老叫花子,你那牛不知道去了何处,我再也寻不到了,就没能让它陪着你,这件事也怨不得我,你可别埋怨我。”帝晨儿手持三炷香,香烟飘飞而去,“你这辈子自持酒量出众,只可惜没能带你去一趟妖界,品一口闻者醉,或是那留人酥,不过也无事,稍后我差人给你送来,你放心的喝,喝醉了就继续睡,没人会打搅你的清梦。
别问我为什么不来,你心中有数,怕掉水花啊。”
话语间,他已经转过身去,背对新坟,瞻望那天边的夕阳。
“走了,可别想老子。”
静静站了些许,帝晨儿抬起右袖,抬至眼角,随后洒脱的朝着山下走去。
三座坟堆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注视着远处繁华城池内的城主府,不知坟内所躺着的人,又是作何想法。
听说数日后,那冀州城的孙姓城主携酒而来,上香时,见到原本长满枯草的坟堆上已经干干净净,周围也都没有了杂草丛生。
孙城主看着那中间的一处新坟,立了一块儿有字碑,还在那坟前陪留了三日。
临走时,孙城主扶着墓碑,潸然落泪,“爷爷,想孙子了,就再托梦。”
腊月初八
妖王山妖界。
经过那天剑山一战,帝晨儿已经休养生息数日。
原本今日的帝晨儿亦是懒洋洋的,只是一大早便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甜香味儿,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这才匆匆忙忙的穿上衣服,上了一次早朝。
自从妖界规划之后,这还是帝晨儿首次上早朝。
此时,他正坐在属于他妖王的宝座之上,精神奕奕的俯视着群臣百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
帝晨儿真的很想让舅舅白染也看一看现如今的自己。
待到红老和令善祥这两位大柱国分别阐述完眼下的一些现状,以及百官提供解决方案,等等一系列的正事。
到了最后解决完全部的事情,帝晨儿笑问道:“今早本王被这空气里弥漫的香甜气息所吸引,诸位,你们谁能告诉本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百官微微皱起眉头,相互对视,但久久都未曾给予答案。
红乾躬身拱手道:“回禀妖王,今日腊月初八,乃是腊八节,妖族子民今日亦有传统,腌制腊八蒜,熬煮腊八粥,有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和各种豆类,故此这空气中便弥漫起这股香甜气味。”
“腊八粥?这可真是件美事。”帝晨儿笑逐颜开,“红老,您可有熬煮这腊八粥?不知本王可否去您府上同您共食啊?”
“这……”红乾捋了把白须,惭愧着摇了摇头,“妖王,老臣并不曾熬煮,但老臣知晓一家定然有熬煮多人量的腊八粥,偌大妖界,唯独属那一家所熬煮的腊八粥最为香甜,妖王不妨去那处。”
话语间,红老多有给帝晨儿示意眼色,瞟向青丘狐族的天穹右护法墨天恒。
帝晨儿心领神会,爽朗大笑后,宣布了退朝。
朝罢,百官纷纷退去,帝晨儿留下了红老红乾。
数日不见,红老愈发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的身子骨和脸色皆明显大不如从前,这一点让帝晨儿有些为其担心。
“红老,您身上的担子很重,您又一直殚精竭虑,我很清楚您的现状,只是您这身子……”帝晨儿犹豫了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敢嫌弃您哈,我只是有些担心您。”
红老欣然一笑,点点头,“放心吧,老朽还累不垮,妖王不必为老朽担心。”
帝晨儿恩了一声,“红老,您也别总是被政事缠身,有合适的人选就给他们去做,这样您身上的担子也会轻些,多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心情,劳逸结合才是最好的。”
红乾何尝不知这道理,只是身边并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他也总是为这件事而忧心忡忡。
他就站在那个位置上,想的长远自是他自己所想的事情。
有时他甚至还在想,若是有一日他红乾死了,那这偌大的妖界,诸多繁杂的事情,又该留给谁,去为这位少年狐帝分忧?
红乾叹了口气,“妖王,不是老朽自夸什么,这现如今的妖界确实人才虽多,可相才,却凤毛麟角啊。老朽寻找至今,可能也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了,暂时还没发现这种妖民。”
这种事自然不是红乾自夸自己,帝晨儿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帝晨儿思忖片刻,问道:“红老认为雪慕容如何?他饱读文峰天下内的古籍,对政事又上心,如果多加培养的话,日后让他替红老您分忧,这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慕容那孩子确实不错,可他并不适合这个位置。”红老微皱起了眉头,解释道:“那孩子的脾气,一毛不拔,即使坐上了这个位置,也做不长久,亦会让其得罪很多人,这会得不偿失,会害了那孩子。现如今的妖界并非青丘狐族,要管的事情多,要管理的族人杂,需要的不能是铁公鸡。”
话罢,红老又唉声叹气起来,为此事发愁。
片刻后,没有想到什么其他人选的帝晨儿索性就摆摆手不想了。
他轻拍红乾的肩膀,“红老,别总什么事都您亲力亲为,放开些,哪怕出了什么乱子,现如今的咱们也不怕乱,我更不敢责怪于您,无论再怎么说,您也是我爷爷不是吗?”
“好,好好。”红乾欣然笑道,一连说出三声好来。
“您也没时间熬煮腊八粥,稍后我让人给您送去些,权当是我这个晚辈给您尽孝了。”
“妖王,这种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入耳中啊,届时恐多有弹劾。”
“我看谁敢弹劾!”帝晨儿冲着殿外喝了一声,“这妖王山是我的,整个妖界也是我的,任用谁人也都是我钦定的,他们再如何不满,那也只能是他们的事情,这里还轮不到他们管事。”
红乾赶忙抬手,滞停在帝晨儿的唇边,拧着眉头,摇了摇头,“妖王,这种话还是不要多讲的好,现如今不比从前,更不是一个青丘狐族,人一多,心就容易乱,不怕人说,就怕人传,到时候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稍有添油加醋,后果不堪设想。”
“红老,您怎么……”
“妖王,你所听到的、看到的,和老朽,或是其他人所听看到的可不同,这一点,勿要忘记。”
红乾肃然打断了他的话,凝重道:“现如今,无论是做任何事,皆需要谨记人心为首,唯有掌控人心,方可乱而不乱。
眼下妖王山正直初步阶段,诸多事情不可能直接露出水面,但必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的暴露出来。”
说至此,红乾顿了顿,“现在的妖界还很难达成大一统的统一一心局面,这一定,需要的是时间。
而也是因为这一点,就必须为大一统做好充足的准备,人心所向的准备,这是一个过程,也是妖王所必须做到的一点。
其中利害,老朽认为,你应该也能分析出来,就不过分阐述了。”
帝晨儿思忖片刻,眼神逐渐的迷茫起来,但很快又被自己给主动的给抛掷云霄脑后。
“红老,往后的事情还会有很多,您告知的这一点我有些懂了,您放心便是。”帝晨儿笑了笑,看向红老的眼睛:
“今日既然是腊八节,是一节日,我多少有些不想被这种事叨扰,红老,您也休息休息,别太过劳累了才是。”
“老朽知道了。”红乾浅浅一笑。
稍后,帝晨儿陪着红老一同走出了妖王殿。
站在台阶上,看着朝气蓬勃的中州街道,帝晨儿欣慰感慨:“今日能有如此安居乐业的安定生活,红老您功不可没。”
“妖王说笑了,老朽可不敢居功。”红乾谦虚一笑,深嗅清新空气中的那股香甜,“这腊八粥的味道,还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是啊,垂涎三尺的说辞也不为过。”帝晨儿搀扶着红老走下台阶,在那不远处的闹市街头的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红乾未曾走出几步,忽而驻足,转过身来做一稽首,“妖王,眼看就要过年了,老朽近几日不知怎的,有些格外思念小夕那妮子,还请妖王允许老朽上一趟狐后山。”
“好,稍后我去拜访您,咱们一同上一趟狐后山。”帝晨儿回答的不假思索,只是突然又顿了顿,“去狐后山,看一看小夕。”
“好,那老朽就在家恭候妖王光临了。”
“嗯。”
红乾稽首告退,帝晨儿一直目送着这位青丘狐族内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妖王山上最殚精竭虑的相国,街道上……最佝偻的孤寡老人匆匆急步的远去。
他的脚步向来很急,急着回家处理等着他亲自去处理的大事小事。
大到妖界安生,小至鸡毛蒜皮。
红乾,这是一个最不会做相国,却又很会做相国的老者。
直到视野里不见了红老,帝晨儿抬起头,仰望不远处的那座狐后山。
自从两年前破镜而出,似乎已经许久许久都不曾见过小夕了……
因为自己的自私,红老这位曾经和孙女相依为命的爷爷,亦是如此,甚至要更久更久。
“小夕,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躺在那里很孤独,可……”
帝晨儿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恰好我也有好多话想和你聊聊,稍后就去看你,别急,帝晨儿没有忘记你……”
狐后山上,云层之后,冰冷洞窟内,冰晶棺椁并不孤单。
它的身边站着一袭红衣,撑着一把艳红色的油纸伞。
红娘就在那里。
她一手撑伞,一手轻抚寒冷冰棺,注视着躺在冰内的红夕。
一家酒馆前,沙一梦正在挥动着扫帚清扫门前的落叶,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心情格外的好。
帝晨儿大老远就见到了她,加快脚步,打起招呼,“沙姨,你是不是没有煮腊八粥阿。”
“呦,我说这枝头的鸟怎么叫的这么欢呢,原来是稀客来了呀。”沙一梦停下扫帚,立在那里笑道。
“我不就是自回来后没有来见您么,沙姨,咱还不至于“稀客”称呼来调侃我吧”
“哈哈…这说的倒也没错,不过你小子可还真就猜错了。”沙一梦笑指酒馆里正在擦桌的女人,“我们家呀,可也做了腊八粥呢。”
“恩人!”那位被帝晨儿曾救下的玉石琵琶一族的女妖见到帝晨儿后匆匆来拜。
她刚想下跪谢恩,就被帝晨儿给阻止了。
“我可不习惯这种待遇。”帝晨儿笑着耸耸肩,“我沙姨也不会亏待你的,而且有你这种贤惠的女人帮着我家沙姨,也算是让我放心了。”
“晨儿,你几个意思?嫌弃我了呗?”沙一梦故作愤愤不悦。
帝晨儿哈哈笑道:“我可不敢这么说。”
那玉石琵琶一族的女妖看着他们两个如此“斗嘴”,不禁露出笑容。
“留下一块儿吃?”沙一梦问道。
“不了沙姨,我打算去匀儿那里。”
“也对,毕竟匀儿早就为你准备好了。”沙一梦打趣一句,旋即想到什么,忽然一下子就不笑了:“晨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帝晨儿一愣,皱起眉头来,“沙姨你问就是了。”
“那好,你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匀儿是为何不见你?”沙一梦神情肃穆。
帝晨儿摇了摇头,“匀儿没说,所以……”
“所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昂……”帝晨儿错愕点点头,“沙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是知道些,但似乎匀儿不想让你知道。”沙一梦叹了口气,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晨儿,你可能深居宫殿内太久了些,事情也杂,但一些市井流言,该听还是得听。”
帝晨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沙姨,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有什么事的话,你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咱们之间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的隐晦。”
“但有些事,我作为一个外人,是没有办法告诉你的。”
“比如呢?”
“比如匀儿为什么不见你。”
话题又回归原点,说了这么一堆,到最后还是留在了这个问题上面。
但是无论帝晨儿怎么问,沙一梦却总是拐弯抹角的说话。
就像是,她也很想将事情的原因告诉帝晨儿,但又不能直接告诉他,生怕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一般。
“晨儿,凡事发生皆有原因,别怪沙姨没有提醒你,你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赶紧问清楚的好。”
“好。”帝晨儿重重点头。
沙一梦叹了口气,开始继续挥动起扫帚,像是呢喃细语,“匀儿是个不错的姑娘,识大体,顾大局,眼光长远,爱你最深……她才是青丘狐后唯一的不二人选阿。”
“沙姨,那我先过去了,回头再来您这酒馆坐坐。”
“快去吧。”
“好。”
见她故作无心话语,帝晨儿也就离开了。
这一路上,帝晨儿一直在揣摩沙姨所说的话,但是有关匀儿不见他的原因,他也就只能想到一点。
还是因为在桃柳秘境之时所发生的那些事,伤了匀儿的心。
“也许……真的是因为青青?”帝晨儿纳闷自语。
可以仔细想来,这也许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毕竟匀儿是一个顾全大局的女孩儿,会吃醋,但绝不会像江悔青那般耍脾气。
而且匀儿并非不理自己,只是不见……
想到这里,帝晨儿突然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难道匀儿的身体抱恙,害怕我知道后会让我担心分神?”
这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匀儿就喜欢一个人扛着压力,不给别人制造麻烦。
“不行,这次一定要亲口问个清楚才行!”
帝晨儿下定了决心,提快了脚程。
“墨八,你说狐帝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咱们匀儿?这都快回来好几十天了,他怎么一趟都没来?”墨七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有些搞不明白。
正为院子里挥刀的墨八随口一说,“指不定是将匀儿给忘了。”
“唉,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的心说不定已经追着那个女人去白缘洞了呢。”墨七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
“谁说的,本王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匀儿,若是再胡说,小心本王掌嘴。”
就在墨七墨八为墨匀儿的情事所担心闲聊之际,帝晨儿已经走进了小院,半开玩笑的指责。
墨八猛的挥落强劲一刀,眸子斜撇身后的帝晨儿,轻哼一声,“这话说出来,似乎没人会信。”
“不,也许只有匀儿会信。”墨七翻了白眼,补充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