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官道,距离洛阳城不远,路上行人很多,有的穿着蓑衣,有的顶着斗笠,还有冒雨前行的。
一般人在雨天中心情都会比较沉闷,赶车少年却不同,就像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一样,表情极为欢快,看见谁都会笑一笑。
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的马车忽然向旁边一拐,打算绕路。
少年暗想:“莫非前面有水坑?”睁大眼睛,盯着前方路面。
等前面马车绕到路边后,视线顿时清晰。
少年舒展的眉头皱了皱,原来官道中央,竟跪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身影背对着少年方向,看不清模样,瞧蓬松的头发和褴褛的衣服,似乎是个叫花子。
赶车少年拉了拉马绳,马车步子慢了下来,车内立刻传出一道声音:“怎么啦?”
赶车少年道:“少爷,路中央有个人跪着,挡住了路。”
他本可以学前面马车一样绕过去,却故意停下马车,因为他知道自家少爷脾气虽暴躁,心肠却极好。
车帷掀开,一颗脑袋从车窗中伸出,那是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脸颊圆圆,眉毛又粗又短。
他很快收回脑袋,说:“你去拿些钱给他,让他别挡路了。”
赶车少年应了一声,取了把油纸伞,来到那道身影正面。
仔细一看,这人年纪似乎比他还小,脸色黑黝黝的,看不清男女。
当瞧见那人眼睛时,赶车少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双柔和着麻木、绝望和冷漠的眼睛,少年从小生长在大富之家,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想不出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人的眼神变成这样。
少年蹲下身子,有些畏缩的说道:“喂,你跪在这里挡住大家的路啦,赶紧起来吧,这里有些钱,你拿去买点吃的吧。”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少年的话,一双眼睛笔直的看着前方,也不知在瞧什么。
少年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潜意识里有些畏惧这孩子,不愿再留在这里,在他身前留下十枚铜钱后,快步回到马车边。
车中的青年没有再出声,少年便也没开口了,架着马车绕过那孩子。
走了一阵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发现他笔直的看了过来,吓一大跳,忙将头缩回。
继续前行的路上,赶车少年忽然回想起一件事,刚才那孩子的姿势很奇怪,双手紧紧抱在胸口。
真是奇怪,现在刚到九月,天气应该没那么冷呀。
少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着车前行,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一支庞大的马队。
马上的人披甲执锐,靴子和披风是黑色,搭配一身暗红色的软甲,个个显得英武不凡。
赶车少年见过这身盔甲,知道是千牛卫,急忙赶着马车让到路边,车中青年也将脑袋伸出来看。
千牛卫护送着几辆马车,也不知车中是什么尊贵人物,竟能让皇家卫率亲自保护。
赶车少年好奇道:“少爷,您知道马车中是谁吗?”
“我上哪知道?”青年翻着眼皮说,他眉毛本就短粗,向上一翻,顿时皱成一团。
少年正要再说话,旁边一名路人忽然道:“这车中的人应该是伏念将军一家,还有朝中狄仆射。”
少年嘻嘻一笑,这人口中的伏念将军和狄仆射他都认识,转头看了青年一眼,笑道:“少爷,咱们要不要上去打声招呼?”
青年没有理他,下了马车,向那名路人问道:“他们这是去哪?”
路人打量了他一眼,道:“咱们大唐这两年与突厥打仗的事你总知道吧?”
青年昂首道:“当然知道,突厥大酋长阿史那德温傅意图叛乱,杀死了咱们唐使。朝廷派出薛大将军和裴大将军攻打突厥,两个月前,裴大将军生擒了温傅,突厥诸部皆降!”
路人笑道:“公子说的一点不错,咱们唐军击败了突厥人,几天前陛下降下旨意,封伏念将军为突厥大酋长,让他去做那些突厥人的首领。”
青年点点头,又问:“那狄仆射呢,他也是去单于都护府吗?”
路人点头道:“因为原先的李都护没能管好突厥人,引起他们造反,陛下一怒之下将他撤下,让狄仆射去做都护。”
就在这时,另一名路人插嘴道:“你说错了!”
先那名路人双眼一瞪:“我哪里说错了?”
后一名路人是名斗笠男子,他抱着手臂道:“朝廷又下了新的公告,由元尚书代替狄仆射,出任单于都护府大都护!”
先那路人吃惊道:“怎么会?不是都派了狄仆射吗?干嘛又换成姓元的,他是干嘛的,难道比狄仆射还厉害?”
斗笠男子摇头晃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狄仆射得罪了恒国公,那位公爷在陛下耳边说了几句话,陛下便改了主意。”
先那路人听到恒国公之名,脸色微变,没有再说话了。
青年心中也吃了一惊。
恒国公名叫张易之,他还有个弟弟叫张昌宗,兄弟两人都是女皇的男宠,在洛阳的权势比梁王武三思还大。
正当青年凝思不语时,旁边的赶车少年忽然道:“少爷,快瞧,千牛卫队停了。”
青年抬头一看,发现马队果然停了下来。
他正觉奇怪,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少年问:“小安,刚才那跪在路中间的人是不是没听劝,还跪在那?”
少年眼睛睁大,连连点头。
青年没有再多说,大步朝着来时方向奔去,少年急忙打着伞追上,替他遮雨。
两人走了几步,那青年裤子上立刻沾满泥水。
奇怪的是少年裤子上却干干净净,他脚步似乎没有重量,抬起时,没有一点泥土被带起。
少顷,两人来到那孩子跪着的地方,只见几名军官骑马停在那孩子身前,大声喝令他走开。
那孩子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呜呜啊啊的叫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两人又靠近了些,顿时听到一名军官不耐烦的说:“你要申冤,就去找京兆府、大理寺,别在这挡路,我们是军队,不管申冤的事!”
青年听到“申冤”两个字,目光一亮。
又靠近了些,这才发现那孩子手上拿着一张缸口大的纸,上面写着个大大的“冤”字。
在雨水冲刷下,墨迹已变得模糊,再过一会,只怕便认不出是什么字了。
那孩子将脑袋贴在地上,双手举着那张纸,不住磕头。
那几名军官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将领哼道:“咱们都有皇命在身,没功夫在这陪他瞎耽搁,要不直接将这花子拖到路边完事!”
另一名将领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人就算有冤情,干嘛拦着我们?”
“也许他以为狄仆射跟着咱们同行。”一名矮瘦的将领猜测道。
他这话刚落,一道声音跟着响起:“狄仆射怎么啦?”
众将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穿着紫色官服的四十多岁男子负手走了过来,身后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给他撑着伞。
众将齐齐下马,拱手道:“元都护。”
这人正是替代狄仁杰上任单于都护的元万春。
一名将领道:“元都护,有名小孩拦住去路,手上拿着一张写着“冤”字的纸,似有冤情。”
元都护斜了他一眼,道:“你是大理寺卿?”
那将领一惊,急忙告罪道:“下官不敢。”
元都护哼了一声,道:“咱们身负皇命,脑子里应该只想着怎么把差使办好,替陛下分忧,申冤翻案是大理寺的事,与咱们有什么干系,赶紧上路!”
众将齐齐应了一声,命军士将那小孩扔到路边,那孩子剧烈挣扎,却怎挣得脱?
青年冷眼旁观,心道:“这姓元的果然不是好鸟。”
依着他在长安的脾气,必定会上去臭骂那姓元的几句,但出门时母亲千叮万嘱,不许他惹事,只能强压住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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