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士官?”我大为惊诧,“值得吗?”
对于一个名牌大学的本科生来说,在部队提了干好歹还有个奔头,转士官又有什么意思呢?永远当着大头兵,把最好的青春时光奉献给部队,等到年龄大了干不动了还是要面临退伍。
“什么值不值的,”安哥笑看着远方逶迤的群山,“我想起黄埔军校的那一副对联。”
他说的是:升官发财另谋他路,贪生怕死莫进此门。
我咽了一口口水,试图为自己的狭隘自私找借口,“安哥,我知道你的梦想,可是你也需要考虑现实。你和吴曲,两个重点大学的学生,就要守在这穷乡僻壤里度过一生吗?你可以安于清贫,可吴曲怎么办?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许并不如你那样崇高,如果你不在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当兵,她会当什么山村女教师吗?”
安哥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把头轻轻地垂下来,望着地上的荒草愣神。
“即使吴曲陪你牺牲陪你奉献,可你是否想过将来的孩子?他要成长,他要上学,他要接受好的教育,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搓牛粪蛋蛋——”
“够了,拙子!”安哥伸出左手示意我停下,“你说的都对,也十分中肯。但是我想告诉你,这个年头人人都顾着自己,但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顾着别人,顾着这个社会,这个民族,这个国家。”
“拙子,我心意已决,如果不能提干,只要部队愿意接收,我就转士官,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直到部队不需要我的那天为止。”
“好,我敬佩你,也尊重你的选择,”我拍拍安哥肩上的两道拐,“但我不会陪你走下去。”
我兀自苦恼。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周遭的环境。为什么普洱、安哥那般纯粹的军人在部队难以生存,而钻营之徒能青云直上?这支在战火硝烟中赢得世界尊重的军队在现代化、信息化、高科技等众多时髦头衔中是否迷失了自己?我们的对手是谁?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和风细雨,数十年的安宁有没有风化曾经坚固的城墙?承平日久,在现实之洪流的冲刷下我们遗失了什么,又保存了什么?谁是支撑这座“钢铁长城”的基石?谁只是墙头摇晃的狗尾巴草?
我联系上黄文,求她办一件事。
“别卖关子了,你说。”
我简要讲述了安哥和吴曲的故事,“你帮忙把林安邦的事迹好好报道一番,不要回避他的爱情故事,但最好是从积极的方面写。”
“你想干啥?”
“尽我所能,帮帮他。”
“你疯了吧,现在他这个几乎已经有结论了,士兵在驻地谈恋爱是违反了条令条例的。”
“这样说来,我也违反了。”
“咱们这个无凭无据,他那个是人尽皆知了。谁不知道列兵和未婚妻的故事啊?”
“所以啊,需要你帮忙从正面引导。”
“夏拙你知道吗?如果三选二的话,其实就是二选一。”黄文在电话里顿了顿,语调低沉地说,“如果欧阳俊定了,你和林安邦,就是竞争一个名额。”
“我知道。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部队需要他这样的人。”
“可我需要你!”电话那头黄文哭了。
“好吧,”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帮,就算了。”
那天晚上(准确地说应是第二天凌晨),我被一阵雷声惊醒。我翻身起床,有些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外。炸雷滚滚,道道闪电在围墙外面的荒山上劈开空气,把一切都照耀得惨白。雨声嘈嘈,落在屋顶晾衣场的钢化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击打声,听上去不像是雨水,而像是小石子在敲打一般。我把头伸向窗口,用鼻子深吸了几下,闻到了久违的泥土腥味。我再次躺下,却噩梦连连。我心生恐惧,不敢再睡,于是起身把被子捂在胸口,坐在床上等天亮。
雨下了整整一夜还没停歇,等第二天起床,竟然发现门口的篮球场几乎变成了游泳池。由于排水口堵塞,门前的积水几乎要漫过台阶,灌进营房里来。好大的雨,老兵们开玩笑说,再下两天,我们又要准备抗洪了。
早饭吃到一半,通信员急匆匆跑过来,喊道:“连长,指导员,机关打电话过来,让你们马上过去开会。”
军令如山,连长、指导员扔下馒头就跑了,留下我们面面相觑。
伍卫国说,这么火急火燎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莫不是真的要抗洪吧?
伍卫国看看我,没说话。他总是用沉默来表达对我的不屑。
会开了似乎很长时间,上午十一点,连长和指导员终于回来了。他们给我带来一个噩耗:
昨晚突降暴雨,旅8810号阵地周围山体滑坡,担负阵地值班的上等兵欧阳俊为保护阵地防止泥石流灌入,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阵地一侧的通气孔,有效阻止了泥浆对里面的导弹武器装备的损坏,自己却不幸牺牲。
欧阳俊?!
“指导员,你说的……牺牲的上等兵确实是……欧阳俊吗?”
指导员点点头,眼眶里含着泪水,“是的。遗体已经挖掘出来了,现在就在礼堂放着。”
我冲进雨里,蹚着浑浊的积水奔向礼堂。从营里到礼堂只有400多米,我却感觉像跑了一年又一年。
我想起他在大学竞选学生会主席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想起他周旋在众多女朋友之间风流倜傥的样子;我想起他在酒桌上云淡风轻告诉我们要去当兵时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新兵连如鱼得水的样子;我想起他受处分后恬然淡泊的样子……
礼堂里许多的战士,我扒开人群凑了过去。他并没有躺在担架上,而是蜷着在一张临时铺的红地毯上,腹部依旧像顶着什么东西似的弓着,手里还拄着个大手电。卫生队长说,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弯着腰,死死趴在从阵地里伸出的排气孔上。刚好把自己单薄的肚皮盖住了排气孔。泥水没有灌进阵地,却饱饱地灌进了他的口腔、食管、肺叶和胃。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全是已然结板的泥巴,如同一尊刚刚出土的兵马俑。
这一点都不帅气,和他平日里玉树临风的形象大相径庭。他的表情也不如往常淡泊:眼睛和嘴都死死地闭着,五官在脸上拧成一团麻花状,虽然来这里之前有人为他进行了清洗,我还是看见了他鼻孔里、耳朵眼里已经结成块状的泥浆。
“欧阳俊,你别装了,快起来!你快起来!”我像在湘大104舍催他上课一般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没动静,我又加大了力气,他整个人都挪动起了,却还是那个姿势。“哥们儿,你别装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一条腿跪在地上一边摇他一边乞求,“狗日的你起来啊!你快点起来啊!你还要提干呢!你还要扛星呢!”我“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那天,警卫连的几个兵一起用力,费了许多力气终于把欧阳俊的遗体掰直了。遵照旅长指示,军需仓库挑了一套最合身的崭新的春秋常服给他,在我和林安邦的乞求下,我们两个为他擦了个澡,清理了他头发缝里和鼻腔、口腔里残余的泥浆,并把新衣服给他换上。下午,家长过来了。他的妈妈,那个曾经给我们104宿舍带来好多零食的“刘姨”,几次哭得昏厥,又几次醒过来趴在穿着崭新常服的欧阳俊身上哭泣。
欧阳俊的追悼会在礼堂举行,上千名官兵挨个走过他的面前,向他道别。许多兵都哭了,通信连的女兵们扎好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放在他的身上,把他映衬得更加俊朗清秀。县城落成后,连个火葬场都没有。在征求父母同意后,欧阳俊的遗体被安葬在阵地旁边的一个小山包上。这里水清木华,背枕着巍巍群山,山坳中便是我们的阵地,往南是绵延的小丘陵,如同上苍从天上撒下的一块块鹅卵石。这里方圆数公里没有人烟,除了一幢用藤蔓和灌木伪装起来的阵管连的房子,和房子中住的十几个兵——以前是十六个,现在是十五个。
下葬那天,我掏钱从镇上买来一刀黄表纸,烧在他的坟头。青烟袅袅,夹着纸灰漫过我的头顶,向着阵地方向飘去。
欧阳俊,我苦笑着说,一直以为你是来混日子的,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记挂着你的阵地。
……
山上下来之后,一个三期的班长拦住我。
“你叫夏拙,是吧?”
“是。”
“我是欧阳俊的班长,他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这信他早几天就交给通信员了,一直没寄,现在你来了,刚好。”
“信?”我接过班长手里那已经贴好邮票写好地址的信,满脸狐疑地打开。
拙子:
你好!
老实说兄弟之间用这种方式沟通,总归还是感觉别扭。但是,电话永远不能替代信件,就像声音永远不能替代文字一般。我写这封信,是希望能有机会让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说。
之前你打电话过来把我臭骂一通,然后又在我惊诧之际挂掉电话,让我感觉非常委屈也非常恼火。琢磨了好久,并打听了好久,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写什么匿名信,更不可能陷害自己的兄弟。因为我已经不再考虑提干了。之所以迟迟没告诉你,是不希望你因为我打消了自己提干的念头。
尽管先前我告诉你我来部队的目标是提干,但被“发配”到阵地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还记得有一次在电话里跟你讲过的“仁者心动”的故事吗?我在这里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心不动”。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玄乎,那么我就直白一点告诉你吧。过去的我(其实我们都是)总是浮躁,追逐于人生得失,挖空心思谋求所谓最好的出路。我们渴望爱情,热衷事业,崇拜金钱,唯独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我们为了所谓的明天耗尽体力和智慧,却把当下过得敷衍了事。而明天,更有明天的烦恼。
佛说人有四重境界:看破、放下、自在、随缘,看破了才有可能放下,放下了才有机会享受自在人生。(你是不是又在笑我卖弄佛法了?)这是一个好地方,因为它清净。世事纷扰,只有远离了尘世的喧嚣,真正清净了你才有可能参透人生。
拙子,你知道吗?我们的阵地上有一棵树。就在我的哨位旁边。刚开始上岗的时候很难受,老想着有什么办法能逃离这里,我甚至规划了自己的逃跑路线。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地走近了那棵长势不怎么样的树,赫然看见树干上写满了名字。名字写得不怎么样,有的因为树皮掉了或者树长开了还显得模糊不堪。我问老兵这是怎么回事?老兵说,这棵树从阵地建好那时起就在,一直陪着守阵地的兵日复一日地过着。每到退伍的时候,面临复退的老兵没什么可留念的,便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上,就这样,守着阵地的老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树上的名字也越来越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多好的一个故事啊!这样的故事只属于我们守阵地的兵,跟你们没关系,跟外面的世界更没关系。所以啊拙子,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待满两年,等退伍那天,哥们儿要亲自把名字刻在树上……
信还没看完,便被我一滴又一滴滚下脸颊的泪水洇得字迹模糊。我小心翼翼地用衬衣把信纸上的泪水擦干,方方正正叠在左胸的口袋里。我跑向阵地,寻到了欧阳俊提到的那棵树。树上布满刻痕,一道刻痕就是一个名字,有“陈方贵”“周至远”“曹喜来”“张卓”……这些名字从两米多高的树干一直刻下来,字体或娟秀或粗犷,或规整或豪放,有的因为树皮愈合已若隐若现,还有的因为字迹潦草无法辨认。这是一座碑,一座只属于阵地守护者的碑。
我找到班长,借来一把刀子。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在树干上刻下规规整整的三个字:欧阳俊。
回去之后,黄文告诉我,写匿名信告我的不是欧阳俊,而是她办公室的杨干事,也就是曾经为我写报道的机关“一支笔”。他追了黄文半年都没见动静,便偷偷用政工网管理员的身份调出了她的聊天记录,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写匿名信既是为了报复我的“夺爱”,又是想让黄文迫于压力断绝跟我的来往。
“至于林安邦,他们连一个老兵嫉妒他当班长,便把他给告了。”
“我还要跟你交代的是,”黄文顿了顿,有些闪烁地告诉我,“欧阳俊根本就没有递交提干申请。”
“已经不重要了。”我淡然地笑着,看了看她。
“怎么不重要?”黄文有些兴奋地拽着我的胳膊,“你这边我做了很多工作,主任也表态了,出于对你前途的考虑,咱们的事情不再追究。旅里全力保送你进提干班。”
“可是黄文,”我定定地看着她,“我已经决定放弃提干了。”
“夏拙,你啥意思?”黄文愣了。
“我放弃提干。”我重复道,“我想替欧阳俊守着那个阵地。”
黄文赶紧跑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膊,喊道:“夏拙,你考虑清楚!”
我告诉她,我提出调到欧阳俊所在的阵管连的申请,旅里已经批准了,半小时后有一辆给养车过去,我随车一起走。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啪”一记耳光,来势汹汹,落在脸上却感觉不到疼。“夏拙,你就是个混蛋!”
“对不起。”我转过身去。
我的身后,传来黄文的抽泣,以及她不断重复的那句,“夏拙,你就是个混蛋!”
山里的日子过得特别慢,我每天坐在阵地门口的小岗楼里,看三天前的报纸和托吴曲买来的书籍,听各种鸟叫和蝉鸣,和松鼠、蜥蜴和偶尔出现的野兔戏耍。风时有时无,裹挟着大山里的树木和青草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我终于明白欧阳俊所说的“心不动”,这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修为啊。这个5月,我们旅两个大新闻上了解放军报,一是大学生士兵欧阳俊为抢救阵地设施光荣牺牲,被总部评为烈士;另一个便是大学生林安邦投笔从戎,恋人不离不弃在其驻地支教;这两个故事在部队和社会引起强烈反响,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来了一波又一波,林安邦和吴曲一下成了明星,据说上面的大首长都开始关注他们俩的婚事了,而欧阳俊提到的那棵刻满名字的无名树,则被文工团排成歌剧在各大部队轮番上演。因为这两个新闻点抓得好,挖掘深,作者黄文被报社看中,开始办理借调手续了。
我给黄文打电话,她没有接。我发信息表示祝贺,她也没有回。也好,干净利落地分手,省得抽刀断水水更流,学心理学的人,应该更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黄文,我爱你,”我在心里默默念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好归宿的。”
林安邦打来电话,号码是武汉的,他告诉我,已经在提干班学习了,学制半年,学完还是回旅里。
“好好学,等你回来就扛星了。”我笑道,“是不是等你回来我就要给你敬礼了。”
电话两头哈哈大笑起来。
“拙子,在那边待着寂寞不?”收住笑声,林安邦很严肃地问我。
“还好。”我回答。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我一脸严肃地回答他。
“那你不觉得枯燥、无聊?”
我轻叹一声,说:“安哥,我给你讲一个‘仁者心动’的故事吧……”
挂了电话,我挎着“八一杠”,缓缓踱到无名树下,看着已经有些陈旧的“欧阳俊”三个字,在它的下方找到了一块空地。
等到11月24日,我要在这块空地上刻下两个字:“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