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6号,我和欧阳俊、林安邦获准请假一周返校参加毕业答辩。
捏着假条走出旅部大门的一刹那,我感到我的心在颤抖。五个月来,我们三个人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独自离开过这座军营半步。而现在,当我们堂而皇之地踏过门口标着“军事禁区”的黄色警戒线,种种磨难、约束、纠结、彷徨……如同被突然按下了“OFF”键一般戛然而止。换句话说,我们自由了!
嘹亮的口号声、踏步声渐渐模糊。欧阳俊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戴上;我把被文书“保管”了好几个月的MP3拿出来,挂在耳朵上。我们对视两秒,夸张地大笑起来。只有安哥无动于衷,穿着便装依旧迈着他那七十五厘米的齐步,按照每秒两步的速度向镇上走去。
再回湘城。再回湘大。
四年前,刚满十八岁的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夏跃进送我的提议,独自一人扛着大箱子走进了湘城大学。报到、注册、缴费、分配宿舍……身上穿着“以纯”T恤和“安踏”运动裤,兜里揣着夏跃进给我的“巨额”学费,心中藏着乡下孩子的兴奋、忐忑和欲盖弥彰的自卑。那时我觉得湘大是那么“大”,从东头走到西头,得三十多分钟,比起一眼望穿的永康镇来,这里就像一个王国。
我相信许多人在刚进大学的时候一定是豪情满怀踌躇满志的。我们每天按时起床、准时上课、认真笔记、积极参加课外活动,坚持体育锻炼,把大学生活过得“五讲四美三热爱”。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易子梦便开始翘课玩电脑,欧阳俊也开始夜不归宿,我大约坚持了一学期,在某个周五的下午,我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翘了一节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往后,睡觉的时间越推越晚,起床也成为一件必须“顺其自然”的事情。睡觉之前的俯卧撑运动,也仅仅保留了“俯卧”却去掉了“撑”的步骤。教室渐渐空了,而校外的招待所却日益人满为患,一学期究竟学了几门课程,只有在考试之前一周左右我们才搞明白。
我们就像一堆密度不同的物体,以不同的速率沉沦、堕落,我们意识清醒,却无力抗拒。在这个集体沉沦的过程中,也有林安邦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学生,四年之后,当年被我们骂作书呆子的这些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的羽翼已丰,足以飞出校园搏击长空,而更多的学生,却不得不面对毕业即失业的窘境。
四年后的今天,有人保研了,名校或本校;有人考研了,成功、调剂或败北;有人考公务员了,行测申论不离手;有人出国了,东瀛、西欧或北美;有人工作了,有人参军了,有人休学了,有人退学了,还有人继续大五……
“如果大学时光可以倒流,你希望可以回到哪一段呢?”打开校园论坛,有人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回答千奇百怪,有说想回到大一开学准备从头来过的,有说想回到某一个瞬间对深爱的女子说我爱你的,有说想回到考研的考场把做错的那道题的答案改过来的……
我把视线从显示屏上拉回来,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个大晴天,阳光透过林荫道上葳蕤繁茂的香樟树,漏下斑驳的光影,我就在这样的光影里,走过了人生最朝气蓬勃的三年半……
第一学期,我老老实实,中规中矩,上课很少迟到早退,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有:一次在路上被电动车撞,所幸只是皮外伤;两次被扒,共计损失人民币三十六元和价值三百元的诺基亚1110蓝屏手机一部;四次被人偷走衣服,包括内裤,其中三次是在晾衣场,一次是在澡堂;六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答对次数为五次;无数次在凌晨被卖房的、卖车的、卖盒饭的电话短信从梦中惊醒;旷课记录为零,做爱记录为零。
2005年的春天,受欧阳俊濡染,我未能免俗,跟一个和我等高的女孩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两人在一起有点莫名其妙,分手也是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恋爱应该不算恋爱,就像没头没尾的小说不能算小说一般。女孩是我在选修中国哲学史的课堂上认识的。长得一般,五官还算匀称,皮肤白得甚至有些病态,个子却是不一般的高,瘦高瘦高的,一百七十三厘米却不到四十五公斤。最有特点的是她的脖子,恐怕得有十几厘米长,却不到饭碗那么粗,摇摇欲坠地顶着一颗“充满智慧与八卦”的脑袋。有时我甚至担心有一天这脖子会不堪重负一不小心“咔”——折了。
“千万不要喝酒,千万千万不要呕吐,”我叮嘱她,“你要是呕吐,那你痛苦的时间可比别人要长一倍。”
大一的那个初夏,我跟这个女孩有了这么一段不明不白的交往。或许是因为空虚,或许是追求时尚,或许是因为荷尔蒙在体内聚集需要释放,总之就是在一起了。我们的恋爱形式单调、内容单一,基本上只有一个动作:“走”。我陪她徒步穿越了湘城一半以上的大街小巷,多数时候只是闷头行走,并没有交谈,即使交谈,也是类似于“肚子饿不饿——不饿”之类百无聊赖的对话。
很快便到了暑假,送她上车之前还如胶似漆,如同热恋中的情侣,车开走后一直到暑假过完,却再没有什么联系,到下半年,我们已然形同陌路。
大二整整一学年,我有大概三分之一的课时都在图书馆,三分之一在画室,还有三分之一在教室里。这一年,我十五科考试有五科亮了红灯(所幸补考顺利过关),却通读了大约六十本小说,并开始写一些边边角角的东西并挂在校园网的文学板块“湘江北去”上,不过大多反应寥寥。
大二暑假,夏跃进大发慈悲,给了我一笔“巨款”,让我有了到处瞎逛的经济基础。那个夏天,我去了福建、山西、两广、江浙等七个省十多个城市,有过短暂艳遇和被宰被扒等遭遇,被晒得如同焦炭。
进入大三,我认识了颜亦冰。都说恋爱是人生最重要的课程,我不得不承认,颜亦冰是我的一个很好的老师,她教会了我很多。
跟刘菁的相处,让我至今心怀愧疚和感恩,她让我真正体味到爱的温暖和甜蜜。说起来,她才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友。可是,我们终究还是分道扬镳……
我想了半天,在论坛里写出自己的答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2006年9月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早走或晚走几分钟,就不会有那一场错误的邂逅,也不会扯出那么多的感情纠葛。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其实,我也是。说“我爱你”已经太迟了,不如说“抱歉”吧。可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在那时那刻与你相遇——不会早一步,不会晚一步。
毕业论文是当兵之前就完成了初稿的,回来之后稍作改动便参加了答辩。大概是考官对当兵的怀有好感,我的答辩比预想中的要顺利。结束后,易子梦请我们吃夜宵。在“堕落街”的永远繁华的夜宵摊上,易子梦光着膀子,趿着人字拖,嘴里叼着一根“红河”,旁边是我和欧阳俊,对面是正襟危坐的林安邦和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吴曲。地上有七八个空的啤酒瓶子,桌上还有四瓶没开的“青岛纯生”,数堆吃剩的龙虾壳和一把烤串的竹签。
易子梦掸掉烟灰,问道:“哎,你们知道‘艳照门’啵?”
安哥追问:“啥门?”
“艳照门!”易子梦一脸不屑,“就说你们几个当兵当傻了吧?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啥事你们都不知道。”
“到底啥事啊?”欧阳俊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不是吧?艳照门你们都不知道?”吴曲放下一直拽着的安哥的胳膊,“林安邦,别装清纯了。我不介意你多看几眼柏芝的胸。”
“啥意思,真不知道。”安哥显得很无辜。
“你们在部队连电视都不看的吗?”
“看啊!”安哥满脸疑惑地盯着吴曲,“可是,《新闻联播》里没有这回事啊。”
“我操!”易子梦由衷感慨了一句。
“完了,”吴曲捧起安哥的脸,端详一番,又甩掉,“当兵真当傻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可是,看我们的模样神情,便一目了然:三个脑袋大约找不出一根两厘米以上的头发,即使在夜宵摊上也是正襟危坐——欧阳俊多少还好点,林安邦则是美女相伴也毫不放松,一副老僧入定坐怀不乱的架势。最为关键的是,我们在夜宵摊上表现出来的不自在也不约而同,以至于消夜之后易子梦提议去唱K遭到了我们口径一致的拒绝。
易子梦有些失落,嘟嘟囔囔,“看样子你们真的是当兵当傻了。”
回到宿舍后,我们在五分钟内洗漱完毕,于十点前准时上床。
黑暗中,我辗转反侧,安哥在我的脚那头轻轻叹着气。
“老实说,我有点怀念部队了。”对面的欧阳俊小声地冒出了一句。
“呵呵,瞧你那点出息。”我讥讽道,“是谁在部队里成天嚷着‘肖申克的救赎’来着。”
欧阳俊没有说话,倒是安哥开口了:“我也是。这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安哥,漂亮性感的女朋友你不陪着,在这儿霉了半年的床上你怎么可能睡得好。”
“滚。”安哥百年一遇地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在部队吧,挺反感那些条条框框。可是一出来,就是各种看不惯、听不惯、待不惯。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进门都忍不住先敲门喊‘报告’。”
我们在黑暗中笑了。
“老实说我也是,”我必须坦承,现在我看不得别人乱丢垃圾、看不得别人留黄毛、看不得别人光膀子、看不得别人流里流气……
“拙子,”欧阳俊义愤填膺地问我,“你说我们好好的大学生活不过,非得被人管着被人虐着才舒服,我们是不是犯贱啊?”
我和安哥都笑着回答:“大概是吧。或许,的确是。”
第二天一早,六点十分。没有闹铃,没有号声,我们准时起床。欧阳俊拖地打扫卫生,林安邦去操场跑步,我则把临时盖的一条毛巾被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看样子你真的是当兵当傻了。”欧阳俊放下扫把认真地看了看我。
“彼此彼此吧。”
中午,欧阳俊被一群学生会的学弟学妹们拉出去吃饭,林安邦也跟吴曲出去约会了,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五个月的部队生活养成了我午休的习惯。两点半左右,迷糊之中感觉有人在晃床。我骂了一句:“易子梦你大爷的,别打手枪了。”没有回音,床却继续晃着。我探头往下看,房间是空的。这时外面有人狂吼:“地震了!地震了!”我一下子惊醒了。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就冲到了楼下。
操场上全是人。有光着膀子赤着脚只穿着裤头的,有抱着笔记本攥着钱包的,有裹着棉被顶着凳子的,有拿手机打电话的——这个时候,电话已经不通了。大约十分钟后,欧阳俊和林安邦回来了。
“听说震中在四川汶川。有八级。”
“怎么办?”我问他们。
安哥没有丝毫犹豫:“走!赶紧回部队。或许能赶上救灾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