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看看他,“哥们儿你说得对。上大学嘛,你原以为是自己把大学上了,四年上完才知道,是大学把你给上了!”
周围爆笑起来,有人开始向我打听大学里怎么样,是不是泡妞特容易之类的。
看来想融入一个圈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损一损自己。
又过了四五个钟头,当我们再一次饥肠辘辘的时候,列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我到过的最小的车站:站台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十年没有修葺,墙上“一人超生,全家结扎”的标语显得斑驳而陈旧,“扎”后面的惊叹号倒是显得利索整洁,就像我们前面的普洱;站台上唯一的一盏路灯在暮霭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泽,像在指引着山外的游子和孤魂回家;两条铁轨横亘在眼前,呈现出一种锃亮却压抑的铅灰色,一直延伸到无穷远处,看上去让人绝望而心碎。
“我操!这不会就是我们当兵的地方吧?”易子梦代表我们所有新兵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感叹。
“下车,集合!动作快点!”普洱站在车厢门口冲里面一声吼,然后身先士卒跳下车去,紧接着我们一群新兵像被长篙赶下水的鸭子一般扑棱棱往下跳,有个笨手笨脚的新兵下车时竟然摔了个四仰八叉。一想起这帮人以后就要穿上军装成为“祖国的钢铁长城”我就觉得好笑,这不笑不打紧,一笑就刚好被普洱逮了个正着。
“那个兵!”普洱死死盯着我,“说你呢!好笑是吧?等明天我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普洱的这句话杀伤力甚强,所有人刚才还萎靡不振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全部换成了惊恐,配上车站萧条荒凉的场景,一种悲壮的情绪像被投进了石子的池塘的水波,迅速蔓延开来。
“集合!成四列,向右看齐!向前看!”队伍刚站整齐,列车便开始缓缓向前挪,并且“哐当哐当”地有了加速的趋势。
“领……领导!火车、车、车开了!”又是我们的朱聪同志,他正站在我的左边,用手向后面指着惊恐万分地提醒着普洱。普洱正在为队伍的不整齐窝着火,就差引信了,“这个新兵,你叫什么名字?”
“朱聪。”似乎觉得不够热情,我们的朱聪同志又狗尾续貂地补充一句,“朱元璋的朱,聪明的聪。呵呵——”
这个“呵呵”就像是氯酸钾制氧实验中加的二氧化锰,催化效果奇好。果不其然,普洱原地跳起来了!
“朱聪同志!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长了眼睛吗?!”
我旁边这张胖嘟嘟的脸刹那之间变得通红,像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
“听我口令:稍息,立正!”这口令喊得气势磅礴,威震四方,以至于没有人再去看那渐行渐远的火车,以及另外八个车厢没下来的新兵。
“知道他们去哪儿吗?”我们站在队伍里,不管知道不知道的,就是没人敢吭气。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
普洱似乎很满意这种噤若寒蝉的效果,而后又像给自己圆场一般,“贵州!”他环顾四周,脸上泛出让人费解的笑容,“你们运气好啊同志们,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出湖南了。湖南好啊!三湘四水,人杰地灵……”
我并不关心在湖南当兵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非凡的意义,我只是本能地对周遭的环境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排斥。
这是一片隐蔽在群山之中的小洼地,它的存在倒像是提醒我们:改革开放的东风并没有真的吹遍神州大地,至少在中国还有这么一些贫瘠、落后的地方。火车从山洞里钻出来,又“轰隆隆”地从另一个山洞钻进去,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群山中恢复原本的宁静。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杨,以后就是你们新兵连的连长。换句话说,你们这七十二个新兵以后归我管——向右转,登车!”
懵懵懂懂地,我们又坐上了另一趟车。这次是大巴车,七十多个人塞了整整两台。
大巴车在山谷密林中穿行了整整一个小时,外面除了偶尔一闪而过的零星灯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车窗内一片死寂,窗外倒是时不时传来阵阵类似鸟兽的哀嚎,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包括易子梦在内的许多新兵们,脸上全是看僵尸电影时的表情:凝神屏息、双眉纠结、两眼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们终于远远地看见一片灯火——一片隐匿在山坳中的灯火。车上的人都开始兴奋起来。在城市里待了这么久,并不曾觉得城市的灯火有多么可爱,可是就在刚刚穿越密林的那一阵子,我们才开始怀念城市里一直为我们所不齿的代言着喧嚣、功利与浮躁的灯火来。
可是我知道,城市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枚高悬在大门上的熠熠闪光的五角星。
“下车,集合!”
普洱说完,跳下车去,随即伸了个大幅度的懒腰,“奶奶的,累死我了——刘排,你带几个班长把这群新兵蛋子扒拉扒拉分了吧。”听那口气,就像在说“你带几个班长把这箩筐土豆分了”一般。
“林安邦,一排一班,出列……欧阳俊,一排三班,出列……夏拙,二排一班,出列……”
我双手拎着两件硕大的行李走出列,班长看看我的行李,又看看我,满脸狐疑地问了我一句:“多大了?”
“二十二。”
班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领着我和另外八个新兵向前面的楼里走去。
另外八个新兵中,有一个就是之前出尽风头的朱聪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