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在找他。”陈勇说,想了想,还是把“他是个逃兵”的话吞下去了,这是部队内部的事情,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
11
特种侦察大队的常委们确实有点儿应接不暇的感觉了,前来感谢林锐的徐睫家长举着锦旗跟警察、新闻记者们一起到了大队门口,到底怎么应对,真的是个难题。一个逃兵成了英雄?这个话题在特种侦察大队引起轩然大波,官兵们都是议论纷纷。但是该面对还要面对,老让人在门口等着不是回事啊!耿辉最后决定高调接待低调处理,对徐睫家长等进行热情接待,但是谢绝一切新闻媒体采访。这种事情何志军是不愿意掺和的,于是带队训练去了。大会议室一坐下,耿辉才知道林锐居然救了著名的民营企业家徐公道的独生女儿。徐公道还是省政协委员、省工商联的秘书长,算是有身份的人物。来的带队警察是省厅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规格也是很高的。这是在公安部挂号的大案,所以记者们也都很兴奋。
“大家来到部队,我们欢迎。”耿辉笑道,“但是我提出两点要求:第一,没有经过军区直工部批准,我们不能接受新闻采访,所以请各位记者把自己的家伙都收起来;第二,林锐是我们一个普通的新战士,从战士成长的角度考虑,我希望不要对他进行报道。”
记者们当然很有微词,徐公道则表示理解。他提出想见一见林锐,耿辉淡淡一笑:“林锐不在部队,出去执行任务去了。”——这当然是谎话,但是耿辉只能这么说,难道说你们前来感谢的是一个逃兵吗?笑话,军队的尊严往哪儿放?
自然得招待大家吃饭,于是一中队的食堂让了出来,客人们吃了一顿部队特色的大锅饭。当时特种侦察大队初创,还没来得及建小食堂,这算是第一次接待外面的客人。最好的炊事员都集中到了这里,部队特色的红烧肉、白馒头、鸡蛋汤一摆上来,连从不吃过分油腻东西的女记者们也吃得很香。饭后,耿辉陪徐公道和警察们参观部队,记者们则被拦在训练场以外。这是部队的规定,得罪人也得这么办。徐公道对部队看来不陌生,他甚至提出自己去试试攀登楼。耿辉没法儿拒绝,就让他系着安全带去爬。没想到穿着西裤和皮鞋的徐公道不是吹的,居然噌噌噌上去了!
“妈拉个巴子的!我当是谁啊?!”何志军在那边观礼台上,用他那厚度超常的嗓子喊,“徐狗娃!你他妈的什么时候改了个洋名字,叫徐公道了?!”
12
徐公道站在攀登楼上,看见何志军喊他,脸上立刻出现灿烂的笑容:“连长!我没想到这是你的部队!”他一把解开安全带,顺手抄过系在楼边栏杆上的攀登绳,一抬腿跳了出去。在他的随员的惊呼当中,徐公道头向下下滑,在接近地面的时候手上使劲儿,全身绷直,掉转过来身子敏捷地落在地上。没有任何手的保护措施,自然手上是血肉模糊了。但是徐公道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丢开绳子跑向观礼台。何志军站在观礼台上,傲气十足,背手跨立。徐公道大步跑过去,立正敬礼:“A军侦察营一连代理副连长徐狗娃前来报到!”
何志军冷冷还礼:“稍息!”他跳下来,走到徐公道面前:“换了个马甲,差点儿认不出你了!狗娃,你个狗日的,居然跑到我的部队来捣乱!”何志军后面的话变得颤抖起来,一拳打在徐公道胸前,还是轻飘飘的。徐公道的身子颤了一下,一把抱住何志军哇哇大哭:“老连长!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何志军推开徐公道,对着诧异的官兵们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别看他现在穿得跟个人似的——12年前,他是二等功臣徐狗娃!在南疆保卫战中,他是侦察连代理副连长!他带着侦察小组在敌人眼皮底下周旋,给我们的炮兵指示了大量的目标!”
徐公道擦擦眼泪:“过去的事儿别说了,老连长。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部队啊,我要知道,哪儿敢这么招摇啊?”
“妈拉个巴子的,你丫头呢?”何志军说,“怎么也不带来?”
“我让她回学校去了。”徐公道说。何志军哈哈大笑:“下次给我带来见见!”
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12年后,老兵徐狗娃又见到了自己的老连长何志军。何志军还是何志军,徐狗娃却不是徐狗娃了,他现在是著名民营企业家徐公道。12年,弹指一挥间,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无常。
晚上,徐公道做东,请何志军和耿辉出去吃饭。这个面子自然是不能不给的,两人穿上便装出去了。大家都喝了不少,徐公道还大声唱起了《侦察兵之歌》:“……上高山,下平原,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唱完就哭,就笑,说自己多么舍不得部队,但是不能不走。
徐公道上厕所去吐的时候,耿辉问何志军为什么他离开了部队?何志军挠挠头:“怎么说呢?他军事素质很好,但是家庭成分不好,爷爷是资本家不算,后来还当了国民党的商业部什么厅长,49年没去台湾去了国外。老头子倒是真爱国,把他父亲交给了保姆带回老家照顾,说是徐家得有根苗在祖籍啊。他父亲在‘文革’刚刚开始时候就被整死了,保姆好不容易把他保住了,从此改名叫徐狗娃。他是隐瞒背景参军的,后来审查出来要退兵,我那时候是排长,看这小子确实不错,就给要了去。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战斗当中表现勇敢,提了干,还当了代理副连长,但是回去以后一直没给他副连长的正式命令。这时候家里让他出国继承遗产,他就走了。”耿辉点点头,在那个非常年代,这种事情不少见。
徐睫是被徐公道的司机接来的,来了就兴冲冲进来:“林锐?林锐来了吗?”何志军和耿辉苦笑,看来,不能再瞒了。何志军说:“我们现在也在找林锐。他是逃兵。”
喝得迷迷糊糊的徐公道一下子醒了,他太明白“逃兵”是什么意思了。
“逃兵?他为什么要逃?”徐睫问。耿辉说:“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那你们会怎么处理他?”徐睫关切地问。
“如果是在战场上,我一枪崩了他。”何志军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徐睫一愣:“不是真的吧?现在又不打仗了!”
“不打仗我们也要严肃处理,军队就是军队,不是自由市场。”耿辉说,“至于如何具体处理,就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了,你们别问了。”
13
谭敏刚刚下晚自习,就看见岳龙他们又盘踞在光明桥头。自从林锐走后,光明桥头这个地盘又被岳龙他们占据了。谭敏赶紧掉转自行车往相反方向骑,暗处一声口哨,岳龙他们听见了,骑车过来了。原来早就在门口安了人,只等她出来。没人敢帮谭敏,谭敏只能自己拼命骑。当然是甩不掉的,前后左右都是岳龙的人,难听话和下流歌儿也就少不了了。谭敏掉下眼泪,她已经承担了太多的后果。
黑暗当中一棍子扫在岳龙后背上,岳龙咣一声栽了出去。其余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棍子风一样舞动起来,而且奇准。甚至当所有人倒地以后,那个玩棍子的人居然还有一个少林姿势的收手。谭敏眼睛一亮:“林锐!”林锐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败将们,把棍子扔在岳龙身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妈的,找老子修理你们是吧?!”
“你,你是当兵还是去少林寺了?”岳龙龇牙咧嘴地问。
“老子去当特种……”“兵”字还没出口,一飞腿就过来了,林锐摔了个狗啃屎。
“就你这个熊样儿,也配当特种兵?”陈勇是一飞腿跳出来的,稳稳落地,在倒下的岳龙等人眼里立即如同天神一般威严。林锐捂着嘴站起来:“排长,我……”
陈勇一拳就给他送路边了,二话不说按地上暴揍。林锐毕竟还是个孩子,在自己排长跟前硬不起来,哭爹喊娘。田大牛急忙上去拉陈勇:“排长!排长!这是在地方,你穿着军装,影响不好。算了,算了,小孩子,跟他较什么劲儿?”
好说歹说,陈勇才松开手,田大牛急忙拉起林锐:“还不赶紧给排长道歉?”
林锐抹着眼泪:“排长,我错了。”陈勇黑着脸:“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我是逃兵。”
“不对!”陈勇痛心疾首,“你跟这帮小流氓打架,还抄家伙,你丢人!”
林锐马上立正:“是,我丢排长的人!”
“是不是你排长还另说呢,别跟我这儿起腻!田大牛,带他回去!”陈勇烦躁地摆摆手。谭敏跑过来大哭着,抱住林锐:“林锐!林锐你不该为了我跑回来啊,是我连累你啊……”谭敏一哭,林锐脸上马上没眼泪了:“别哭,我林锐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让你受欺负!”谭敏感动得哭了,稀里哗啦的。陈勇又好气又好笑:“臭小子,毛都没长全呢!还来这套?”岳龙他们起来都围着这里看,很好奇。陈勇眼睛一瞪,起脚踢飞一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自行车撞在电线杆子上。声音显示力度很大,自行车的结构被破坏,显示这一脚的杀伤力。
“都他妈的滚蛋!”不用陈勇喊第二声,岳龙他们都跑了。这时候,陈勇觉得脚尖丝丝疼,但是忍住了:“行了!带走!等他被劳教,你去探监的时候再哭吧。”林锐被田大牛拉走了。谭敏哭着喊:“林锐——你要是被劳教了,我就去给你送饭!我等你——”
林锐坚定了起来,微弱的路灯下,看上去像革命志士赴刑场似的。
14
何志军意识到自己遇到一个严重的难题——到底该如何处理林锐。
“逃兵是要处理的,这个没话说。但是他立功救人,勇斗歹徒的这种精神也是值得表彰的。和平年代,军队需要这种精神来保持锐气;特种部队更需要,不能打架的部队还能打仗吗?”耿辉说。何志军忍不住想乐。耿辉一摸脑袋想起来了:“哟!我怎么忘了——‘不能打架的部队还能打仗吗’是你的名言!这是你当年训我们的,我在你跟前说起来了。”
何志军摆摆手:“算了,一句话而已,送你了。”
“玩笑归玩笑,这个林锐还是要处理啊。”耿辉说。何志军叹口气:“是啊!这个林锐,怎么总给我出难题呢?啊?他怎么就不能安生点儿呢?我要是把他给劳教了,好,会有人说——瞧见没有,这是见义勇为的好战士!我要是不管他,又会有人说——看,逃兵都不管,这个部队无法无天了!”
“凭良心说,你舍得劳教他吗?”耿辉问。何志军眨巴眨巴眼睛:“你问我干吗,这还需要我回答吗?”
“我有主意了!”耿辉眼睛一亮,“准保别人没话说,林锐也能受点儿教训!”
下午召开军人大会,耿辉先说了军区通报嘉奖特种侦察大队新战士林锐见义勇为的事迹,常委意见是给他申报三等功,并且强调这是好人好事,没必要掖着藏着不敢说。林锐在底下以为没事儿了,乌云朝他眨眼,他就嘿嘿乐。
“下面,我宣布对新战士林锐不请假私自外出的处理决定!”耿辉脸色一变,语气也变了。大家都听着,这可是全大队关心的事儿。耿辉说:“由于林锐私自外出,严重违反了军纪,所以常委决定给予他大过处分一次!同时,为了严肃特种侦察大队作战连队的纪律,林锐从即日起,调出特战一连!”林锐抬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耿辉的神色很严肃,但居然还喝了口茶。林锐的心随着耿辉喝茶的咕噜声咯噔了一下。耿辉咳嗽两声,还是那么严肃:“从即日起,林锐调出特战一连,到大队农场养猪!”
大家想笑不敢笑,都有一口出了恶气的舒坦。嫉妒心谁都有,这个都可以理解。你小子私自外出当逃兵,还救人立功,怎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不行!不平衡!耿辉的领导艺术,就在于让部下可以找到平衡——林锐去养猪,大家就都平衡了——平衡了也就安静了。可林锐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了,张大嘴,傻了。
15
林锐打着背包即将离开宿舍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多么舍不得特种兵这个荣誉。别人都是老兵和他不熟悉,所以也说不了太多的话,何况林锐还是个敏感人物,谁也不敢招惹他。只有乌云帮他收拾东西,临了,握住林锐的手:“我们草原上有句话——雄鹰在哪里都是展翅翱翔的强者!我相信你,兄弟!”林锐苦笑,在猪圈上空翱翔吗?但是他没说出来,握握乌云的手,下去走了。走出特种侦察大队门的时候,他回头看这个已经熟悉的大院,自己流下很多汗水甚至鲜血的大院。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留恋——留恋作为一个特种兵的自豪。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自己的新阵地不在战场,在猪圈。
农场距离特种侦察大队驻地5公里,林锐跑着就到了。主任看了看信函,让他去猪圈找老薛报到。农场不算大,但是什么都有。走过好大一片菜地,林锐闻到一股恶臭。这个时候他知道,猪圈到了。拐过一道红砖墙,里面立即显出几十头猪大爷,分栏而居,哼哈得自得其乐。一阵恶心泛了出来,实在是太臭了!林锐忍不住哇哇吐了起来。这是城市长大的林锐第一次看见猪圈,这种反应是自然的。吐得差不多了,林锐扶着砖墙站起来,看见跟前站着一个不知道30多岁还是40多岁的老志愿兵。虽然是在猪圈,但老志愿兵军容整齐,洗得发白的迷彩服很干净,裤子绊扣也系着,最让林锐不可理解的是,他居然还戴着特种侦察大队的狼牙臂章。林锐捂着自己的鼻子站起来:“你是薛喜财班长吧?我是林锐……”
“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农场三班班长薛喜财。”老志愿兵很严肃地说。林锐不由得站起来,还举手敬礼:“报告班长!我是林锐,奉命向你报到!”
恶臭涌进鼻子,林锐又想吐。
“习惯了就好了。”薛喜财说,这时候脸上有了笑容,“走,我带你去班里。”
这一进屋子,林锐更难受了,虽然里面还算整洁,但旁边就是猪圈啊!这怎么住人啊?这种味道别说住人了,除了猪,谁也住不了啊!但走是没法儿走了,留下是唯一的选择——除非你真的不想当这个兵了。而林锐已经舍不得自己的帽徽和领花了,还有自己的列兵军衔。咬牙也得坚持!林锐心一横把铺盖卷打开了。然后开始跟老薛学习喂猪,老薛虽然刚才严肃得好笑,但是完成了刚才那么个仪式以后,就变得跟个老农一样可爱。林锐的心情才算好一点儿,虽然猪圈还是很臭,但是他已经学会要把握这当兵的机会。晚上,他给谭敏写信,忍着恶臭,在台灯底下写:
我现在很好,部队没有处分我,你别担心了。我还立功了呢!三等功,因为我救人。你在家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个好大学。我会在部队好好干的,我已经教训了岳龙他们,如果他们再敢找事,就告诉我。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会疼你的……
啪!没电了。林锐急了:“哎!怎么黑灯了?!”
“我拉了电闸。”老薛上了自己的床。林锐不满地说:“我这写信呢!”
“熄灯号已经吹了,睡觉。”老薛说。林锐急了:“我说,就咱俩,你跟我较什么真啊?!”
“俩人也是部队,部队就有部队的规矩——睡觉时间到了,睡觉!”
林锐气不打一处来:“你跟我这儿过班长瘾了吧?”
“狗屁!我当班长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薛喜财也不生气,不一会儿鼾声起来了。
林锐就在鼾声和恶臭中度过他的养猪第一夜。
16
早上,林锐还在梦乡,就被外面的喊声吵醒:“一二——杀!一二——杀!……”
林锐蒙住脑袋,但还是很吵。他睡不着了,穿着短裤背心裹着被子站到门口。惺忪的睡眼中,看见薛喜财拿着一杆不知道啥年代的木头枪在扎一个破草人,扎得很认真,动作也很标准。黑猪们看得都很得意,哼哈哼哈很是欣赏老薛的表演。
“一二——杀!”老薛扎得满头是汗。完成这个突刺训练,老薛放下木头枪,自己给自己喊:“下一个科目——体能训练!一,俯卧撑!开始!”老薛一个前倒倒地,开始给自己数数,做俯卧撑:“1、2、3……”林锐喊:“我说,你大早上不睡觉发什么神经病啊?”
“出,出早操!”老薛咬着牙说。林锐哭笑不得:“我说你一个养猪的班长出什么早操啊?谁看啊?你出早操给猪看?”
“养猪的,也是,兵!”老薛还在做俯卧撑,“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30、31……”
“操!搞不懂你!”林锐裹着自己的被子继续回去睡觉了。
林锐耐着性子跟老薛喂了一天猪,老薛给每头猪都起了名字,居然还都是名将。
“那个,那个个子最大的叫巴顿——巴顿!”老薛指着猪圈说,黑猪巴顿就摇摇脑袋,显然和老薛很熟。“那个最瘦的叫艾森豪维尔;那个呢,叫隆美尔,老找巴顿的麻烦,和巴顿抢母猪!”林锐听得如同天书,看老薛也如同天神一般:“我说,有没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老薛说:“已经宰了。”
晚饭后,老薛又开始锻炼体能。他年纪大了,体能训练不能跟小伙子一样了,但还是很认真。林锐蹲在边儿上:“老薛,你不累啊?”
“累!”老薛涨红了脸说。林锐问:“那你还练啥啊?你练得再好也只是养猪的啊!”
“组织,让我养猪,不是说,我不是军,人。”老薛又开始仰卧起坐。
“你养了多少年猪?”
“18年。”老薛累得做不动了。林锐惊了:“啊?!18年!那你当了多少年兵啊?!”
老薛闭上眼睛,淡淡苦笑,声音低来了:“18年。”
“你当了18年兵,就养了18年猪?!”林锐睁大眼睛。老薛苦笑点头,又开始玩儿命训练了。林锐只能傻眼地看着他,搞不懂老薛到底是什么逻辑。
早上,林锐还在睡觉,被子被老薛掀了。
“操!你干什么啊?!”林锐怒了,伸手抓被子却抓不着。咣!他的迷彩服和裤子都被扔在了他身上。老薛已经装束完毕,站在他面前:“起床!”
“我说老薛!我说你一个人发疯也就算了!何必拉我跟你一起发疯?把被子给我!”林锐哭笑不得。老薛很严肃地说:“我现在不是老薛!列兵同志,我是你的班长薛喜财!昨天你刚来,我让你适应一下!从今天开始,你正式成为我班战士!起床,跟我出操!”
“不是来真的吧?”林锐睁大眼睛。一杆木头枪就砸上来了,林锐赶紧穿衣服。
5公里,老薛当然不是林锐的对手,但是老薛在农场人头熟悉,顺了门岗一辆自行车,举着木头枪砸林锐:“快点!再快点!”
“我操你全家老薛!”林锐边跑边喊,“你他妈的在我身上过班长瘾!”
“再快点儿!”木头枪又砸过来,林锐赶紧跑。这回不敢骂了,呼吸不过来了。5公里完了就是体能,老薛真的是一点儿也不含糊。直到林锐做完5个100,才算早操结束。林锐累得呼哧带喘:“老薛,你别等我缓过来,我,我把你这猪圈给拆了。”
老薛又是一木头枪:“早操结束,现在正课!”
“啥?还有正课?!”林锐惊了。老薛说:“喂猪!”
晨色中,林锐背着背包,扛着木头枪在飞奔。老薛在后面骑车猛跟,举着养猪勺子追着打。林锐喊:“老薛,你当了18年兵,喂了18年猪,你不觉得亏吗?”
“亏,真亏。但是总得有人喂猪,我农村人,没文化,只知道部队干啥的都需要,有人扛枪,就得有人喂猪——不然,你们扛枪的吃啥猪肉?”
“那你为什么还要训练呢?”
“我当一天兵,就要练一天武!我18岁当兵,新兵连结束了,有的战友当了步兵,有的战友当了炮兵,我就当了养猪的兵。我虽然养猪,但没人跟我说,我不是个兵了。”
晨色中,林锐对着简易沙袋怒吼踢腿,出拳如流星。老薛在后面扶着沙袋给他数数。
“老薛,你打过枪吗?”
“新兵连打过。”
“多少环?”
“一次也没着靶。”
“怪不得让你来喂猪呢!”
“农村人,没文化,不懂三点一线。现在懂了,也没人让咱打了。”
晨色中,林锐在猪圈和黑猪巴顿角力,巴顿嗷嗷叫,林锐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都是泥水却不管不顾。老薛拿着秒表计时,也是嗷嗷叫,给林锐加油。
“老薛,打仗轮得着你吗?”
“啥话?我18岁当兵那年,我娘就跟我说:‘孩儿啊,你爷爷死在抗美援朝,你爹死在抗美援越,都是好样的。你也不能给家里丢人。’——轮不着,我就写血书,我要上战场。”
晨色中,林锐绑着沙袋在路上飞奔,老薛骑着自行车已经追不上他了。林锐正在哈哈大笑,老薛拐到警卫班,跟班长说了一声,骑他们的三轮摩托出来了。林锐掉头就跑。
“老薛,你怎么总戴着那个狗头臂章啊?”
“哎——别乱说,这是狼牙!是军人的荣誉!只有咱们特种兵才有!”
“你算啥特种兵?特种养猪兵吧?”
“嘿嘿,就算是吧。我养了一辈子猪,在步兵团养猪,在炮兵团养猪,在坦克团养猪,现在养到了特种侦察大队,也不算白当这个兵了。咱也算特种侦察大队的兵了。”
“老薛,特种兵对你就那么有吸引力吗?”
“老了,跟孙子说起来有个念想,你爷爷当过特种兵——咱可不兴揭短的啊,你不能跟我孙子说你爷爷养猪!”
“行!那我就说你爷爷是特种兵!最棒的特种兵!”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晨色中,林锐跑上山头,背着背包,身上绑着沙袋,手里拿着那把木头枪。他在山上站住,均匀地呼吸着。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刚毅十足。
17
“林锐!快去门口!你对象来了!”老薛跑进猪圈喊,脸都笑烂了。林锐扔下猪勺子就跑,边跑边摘围裙。快到门口犹豫了,这怎么跟谭敏解释啊?他想来想去只能说实话,便硬着头皮继续往门口跑。一出门口愣住了,哪儿有谭敏啊?他问哨兵:“班长,我对象呢?”哨兵嘿嘿直乐:“你小子命好啊,那不是吗?”林锐顺着他的指向一看,没看见人,看见一辆白色尼桑轿车。林锐就嘿嘿乐:“哪儿呢?班长,你就别逗我了,你把我对象藏哪儿了?”哨兵一脸严肃:“我藏你对象干啥啊?你对象跟车里呢!”
林锐一愣,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绕着车小心看。当他看到司机座位旁边的时候,茶色车窗无声落下,是一个戴墨镜的长发女孩儿,墨镜下面的嘴在乐:“林锐。”
“我的妈呀!”林锐一屁股坐地上了,“谭敏,你啥时候整容了?”女孩儿已经下车,听见他这么说哈哈大笑,摘下墨镜:“你看看,我到底是谁?”林锐站起来仔细一看,乐了:“哟——是,是你啊!”徐睫就笑:“对,是我啊!怎么,不认识了?”
“认识!认识!不过那时候你没这么精神,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林锐嘿嘿直笑。哨兵笑着喊:“林锐,你对象来了,请客吧!”林锐这才满脑袋疑问,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说,你干吗说你是我对象啊?”徐睫眨巴眼睛问:“那我说我是谁?我说我不认识你,那你们站岗的能给我往里面打电话吗?”
“我有对象啊!这个,这个解释不清楚啊!”林锐哭笑不得。徐睫笑着说:“得了!别臭美了!你当你那么香啊?你比我小两岁,小毛孩子,我看得上你啊?你当逃兵的前前后后我都知道,我只是路过省城,顺便来看看你!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吗?”
林锐笑:“咳,那是顺手的事儿。”
“怎么,当逃兵,然后跑这儿喂猪了?”徐睫调皮地笑。
“你都知道了?”林锐不好意思地说,徐睫说:“我不知道能摸到农场来吗?走,去看看你们的猪圈!我还没见过呢!”
“臭得很!”
“咳,见个新鲜吗!”——老薛见徐睫居然来视察猪圈,一阵紧张,徐睫当然是怕臭的,只能用手绢捂着鼻子。老薛很过意不去,也不敢让徐睫喝茶,因为喝茶要放下手绢。徐睫倒是在林锐铺上翻起那些书来,大多数都是高中课本。
“哟!你在复习啊!”
“嗯,我想考军校。”林锐说。徐睫换个手捂手绢:“嗯,有前途啊!未来的少壮军官啊!”
“这都是谭敏寄来的。”林锐说。
“好女孩儿啊!你可要好好对人家。”徐睫说,“还有什么难度吗?”
“我外语水平太次,上学的时候没好好学。”
“咳,找我啊!我就是外语学院的!”徐睫乐了,“这样吧,我给你制订个学习计划,然后给你寄几本不错的辅导书。只要你认真复习了,应该没问题。”
“真的?那就太谢谢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林锐高兴地说。
“叫姐姐。”徐睫调皮地笑。林锐说:“不叫。我还救过你呢!”
“好,这次就免了!”徐睫说,“下一次,我再帮你,你就得叫姐姐了。”
林锐还没说话,隐约警报传来。他们跑出屋子,老薛站在房顶看大队的方向。
“怎么了,老薛?”
“战备了,看动静,是大演习。”老薛兴奋地说。林锐几下子爬上房顶,看见大队那边车队在动的影子。一种失落感袭上他的心头:“老薛,你说他们有一天会想起我来吗?”
“会,我对你有信心。”
“为什么?我不过是个新兵,也许他们已经把我忘了。”
“你自己把自己忘了,才是真忘了。”老薛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一句。
车队已经开拔,绕过盘山公路走远,终于看不见了。林锐看着车队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你自己把自己忘了,才是真忘了。”——林锐默默念叨这句话,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自己把自己给忘了:自己是林锐,是特种侦察大队的兵,虽然现在养猪,但是自己拿过三等功,总有一天会回到战斗连队的。这样一想,信心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