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1.压抑在心中的,我不得不说的战友重逢

从哪里开始呢?

2002年年底,我结束了一段漂泊的生涯,刚刚在一个城市里安定下来。那个时候接连换了几个女朋友,生活也没有什么安定感,所谓的安定,不过是租了一个不到40平方米的简单一居室,在这个城市偏西的一个大学家属区里。

一楼的好处是有一个小院。我常常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拿着啤酒坐在小院里发呆。那时已经是下雪的季节了,但是我感觉不到寒冷。在部队的时候,我曾经在零下30摄氏度的东北山区待过半个月,是所谓的寒地生存训练,早就习惯寒冷了。在西藏工作的时候,我早上起来常常光着膀子在白毛风中跑步,被同事视为神经病。

我在小院里面发呆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屋里很乱,堆满了我的许多东西。各种各样的书籍、盗版碟、装满衣服的包等,我一直没有打开,没有整理,因为每次打开整理,总是有很多事情在心里一点点浮现。我不知道27岁的人回避往事是一种什么心态,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去打开这些东西,或者说不敢打开。

我害怕。害怕回忆起青春时代的那些梦想。

那些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兄弟的梦想。

在我的记忆里,17~20岁是一个严重的断层。我记得自己上幼儿园、小学、中学的许多事情,我也记得上大学以后的许多事情,它们甚至栩栩如生。但是我的17~20岁之间的故事呢?

忘记了,只剩下一些残片。只有在洗澡的时候,在镜子里面看到自己臃肿的身体,我才会自嘲地笑:“瞧,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在部队的时候……”然后就控制自己不再往下想了。

我还有很多在部队的朋友,他们经常会打电话给我,偶尔来到我居住的城市公干,也会来看看我。但是我从来不会主动和他们联系,听到他们激动的声音,那种声音里面久违的单纯和特有的嘶哑,总是令我黯然神伤。

在我刚刚离开的时候,我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啊。我不想了,继续喝啤酒。远远地,透过飘落的雪花,我听到一声嘶吼:

“一二、一二……”

我的脑子一下子僵化了。这种口号我太熟悉了。但是,听得出来那是一个人,节奏时断时续。

我一下子站起来,打开小院的门,声音是从大学图书馆方向的工地传来的。那里在盖一个香港慈善家捐献的,以其名字命名的多媒体教学楼,平时很喧闹,今天也许因为雪太大,所以没有开工。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口令?

我快步走过去。我先看见一帮民工,他们蹲在屋檐下哈哈地笑着,指指点点,好像在看西洋景。我又看见几个女大学生从图书馆出来,看也没有看一眼,就清高地走过去。我还看见了什么?

一个孤独的身影。

一根孤独的原木。

一张孤独的脸。

他穿着早已褪色的迷彩服,一双破旧不堪的迷彩军靴,光着头。雪花飘落到他的头顶就融化了,化成一团白气,升上天空。和其他民工穿的迷彩服不一样,他的迷彩服是掖在裤子里的,系着一根宽宽的绿色尼龙腰带,黑色的金属扣;花色也不是很一样,料子很厚,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绣着细密的针脚;裤脚整齐地掖在那双破旧的高腰迷彩帆布靴里,鞋带系得整整齐齐……

他喊着号子,在搬一根原木。他先搬原木的一端,把它扛在肩上抵着地面立起来,然后竖直,一下子再把它向前推倒,然后再搬起来……如此前进着。

周围的民工在看笑话。

他嘶吼着,眼中的杀气陡然而生:“一、二……”

我愣在原地,嘴唇翕动着,眼泪在眼眶里面流动。我声嘶力竭地大喊:

“班长——”

“检查自己的武器,注意听我的口令。这是第一次小组规模的战斗实弹射击训练,一定要注意安全!哪个龟儿子不听我的口令,先开了保险让我把他从屁眼儿塞回去!”

在某型直升机的轰鸣中,我的鼻尖上渗着冷汗,抱着那支属于我的95自动步枪。枪身湿了,我的心跟着直升机的颠簸忽上忽下。

班长的迷彩脸转向我,小眼睛灼灼有神:“你好了没有?”

“好。”

人在回忆的时候好像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我看到的自己就是迷彩脸上的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我看着他的眼睛。

班长笑了,一嘴白牙,他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汗珠:“龟儿子给老子好好打!就等着你给老子争脸了!”他眼睛里的傲气和自信交织着。

我又看见了这双眼睛。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那种杀气消失了,换了一个人。怎么说呢?

一个猥琐的民工。

“班长。”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发飘。

那双眼睛笑了。

“龟儿子你小子怎么现在头发留得跟女人一样。”

我们都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班长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伤感。我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班长……”眼泪哗啦啦地流到他的肩膀上。

没有士官军衔的肩膀上。

班长抱着我,慢慢地开始抽泣:“龟儿子以为你把我忘了……”

雪花飘落在我们头顶。

在这个城市的冬季,雪花的飘落,把一切丑陋都掩盖了。

在这个城市的冬季,我和我的班长重逢了。

我是一个被人们称作自由职业者的文化流浪汉,我的班长是一个民工。他和别的民工不同,在想部队的时候自己会扛扛原木。

2.为了爱情,参军去

回忆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能感觉到包裹在心灵外面的那层坚固的壳一点点在破裂,心里很疼,因为这种柔弱已经很久不见阳光,藏在自己的一个阴暗的抽屉里不敢示人。

我从9岁开始写诗,11岁开始写小说,屡屡地,也在报刊的小角落发一些小小的豆腐块文章。在我成长的经历里,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小男孩,小学的时候甚至可以说秀气,属于很受小女生喜欢的那种宝玉类型的小奶油。再加上写诗和小说,所以性格也是很内向的。

我小时候的体质不是很好,可是我的父亲却是我们那个小城市里的篮球教练,于是我在上小学的时候被他扔进了自己的篮球队,跟那帮17~18岁的大男孩一起训练。应该说,我还是很有韧性的,开始时5公里跑不了就跑1公里,半年后我就可以跑5公里了。篮球技术一直一般,因为我不感兴趣。

我的高中是我们市的重点中学。我的文科奇好,历史、政治、外语等基本上属于不用听讲就能在95分以上的那种,但是理科奇差,基本上没有及格过,尤其是数学极差,保持在30~40分之间。我的作文经常是全校的范文,甚至还多次参加了全国作文竞赛,拿了不少奖。基于我的情况,我的老师们很是头疼,要是我不行干脆不管就是了,关键是他们总是觉得我是一个可造之才。

我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对我非常器重。他甚至写信给自己当时在大学的老师——现在是一个著名的师范大学的副校长,极力推荐我免试入学。我的父亲还联系了省里的体育学院和几个大学的体育系,想凭自己的关系把我送去学体育管理什么的,以后出来管理体育馆。

但是我的梦想是作家,或者是艺术家。

高三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著名的艺术院校的专业考试,以全国第一的成绩通过了。这就意味着我完全不用担心数学考试,只要不是0分就可以,我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参加了全国高考,而且进了大学。

但是我在大学里面是不满足的。我想成名,我想写作,但是我没有生活。

于是我提出退学。

大学时的班主任,我一辈子记得他。当时流行学生创业,虽然我不可能创什么业,但是他还是给我争取了一个名额。就是说我可以暂时休学,去体验自己想体验的生活。这在当年是很难得的,因为我刚刚读大一,才上了半个月。

我回到家乡,做过盗版碟的小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又谈了几个女友,别的就没有经营什么了。我感到空虚和无聊,在不断地更换女友之间寻找一种畸形的快乐。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早熟,因为那年我才17岁。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的父亲为我很担心。

转眼到了年底,晃悠了几个月,冬季征兵开始了。

我本来不想当兵,那离我的生活十分遥远,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成为军人。虽然我也喜欢看老美的战争电影,但是电影是电影,傻子才当兵。当兵是一种冲动,因为我的初恋女友,也就是初中的同桌小影参军了。她跟我打电话告别,我去见她,她穿着肥大的冬训服,头发剪短了,小脸俏丽依旧。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友,但是我从来没有碰过她,因为她在我心里是纯洁天使的化身。我们顶多是在上课的时候拉拉手,连亲都没有亲过。我上学早,她比我大两岁,一直很照顾我,在我的心里,她是姐姐和爱人的理想化身。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而她没有,就在家里待业。当兵是为了回来进银行工作,她的父母都是银行的,有这个能力。

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她的重要,回家以后也只是在同学的聚会上见过几次。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了一个军区的名字。我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冲动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实在不敢想象我的生命里没有小影的生活,那个时候我读了太多的诗,所以容易联系到战争和灾难。而且那时确实有一些紧张的局势,譬如都在传说几年之内要解放。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小影对我的重要,我的初恋,我的天使的化身。于是我就报名参军了。武装部的人看了我的简历吓了一跳,但是我的学校对此是支持的。我的班主任很高兴我去经历一些磨难,他说对我有好处。兵役制度改革后,两年的时间是可以接受的,于是武装部就批准了。我父亲倒是很高兴,因为他就是部队转业的。

我领到了冬训服、胶鞋、被子、背包带等许多劳什子,然后就跟着一帮剃了头的新兵蛋子上了火车。

小影在第三车厢,我在第十车厢。我们是一个军区的。知道她在车上,我就安心了。火车带着我纯洁的天使和我,去向远方。

我那时候是个喜欢写诗的小男孩。我相信爱情,于是我参军了。

为了爱情,参军去。

3.我超过了老炮

我们的火车在一个小小的车站停靠,那里已经是山区了。坐了一天一夜以后,谁的屁股都会疼的,开始还叽叽喳喳、很兴奋的新兵们这会儿都陷入了沉默。因为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我们在这个车站下来,带队干部依旧是和蔼的笑脸,但是紧张的气氛已经出来了。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支配着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老百姓。我们自然而然地按照干部的口令站成整齐的方队,然后开始编队、叫号,叫到名字的出列,组成新的方队。

我没有看见小影,女兵在前面的车站已经下车了。我提着自己的东西来到一个写着“大功某团”的红旗下面。负责管理我们的是几个干部和士官,他们的态度就不是那么和蔼了。我是散漫惯了的人,难免有些拖拖拉拉,结果被指着鼻子骂了一句什么。那时候我的语言辨别能力没有现在那么强,后来知道是山西话。

骂我的是一个士官,后来知道他叫什么,我们暂且叫他老炮,因为他是无后座力炮兵班长。我被分到他的队伍里面。这个时候我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这绝对是下意识的,在家里,父亲推我一把我也要瞪一眼的。

他看见了,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和他的故事就此开始。

我们上了卡车,谁都没有说话。卡车在盘山公路上前行,从后面的车厢,可以看见地平线越来越远。渐渐地,可以看见云彩在脚下。

我这个时候开始觉得悲凉,小影呢?我为了她参军,小影在哪儿呢?我不知道,我开始怀疑自己参军的正确性,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回去上,来这儿干吗?但是后悔来得及吗?

我们的新兵连在一个山沟里面的军营里。怎么形容呢?除了山还是山,然后就是一个营盘,老建筑,兵楼潮湿阴暗。我们新兵住在营盘的一个角落,是几排平房,中间空地只有一排水龙头,一个大大的厕所,里面是坑,不是马桶。

我们下车的第一个事情就是跑步,提着自己的东西。老炮带队,这个孙子简直就是个牲口,成心折腾你,他空着手跑,后面的新兵蛋子提着一大堆东西,你们想想是什么场景?谁掉了东西,班长就上来收拾你,臭骂一顿。

渐渐地,方阵越来越稀拉,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直线。对于实在不行的人,班长上去就骂,语言相当难听,甚至会拖着他们跑,其情景之惨,难以形容。

带我们来的干部好像没有看见,在旁边抽烟。老炮跑得很带劲儿,到3000米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们的新兵大多数是真的不行了,拖着也跑不动了。

渐渐地,只有我在追随老炮,我还背着被子,扛着一摞绑在一起的诗集、脸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后面的就不用再形容了。

老炮斜眼看我。

我就是一直跑。

大概到了5000米,老炮的速度慢下来了。

我则是刚刚进入状态。我别的不行,就是从小跟父亲的队员跑路,比较在行这个。

我超过了老炮。

班长们都看我,连干部都走到操场边看我。

老炮被我甩得越来越远。

我没有谦让的意思,我天生是个拧脾气。

大概我跑到7000米的时候,我们的新兵连长喊停了。我已经超了老炮一圈,老炮基本上已经被我跑废了,他不是不能跑,我后来知道他跑10000米也不是太难的事情,武装越野10000米的考核控制在50分钟上下,算是高手。他是想追上我的速度,结果把自己跑废了。

我站住了,看老炮勉强地站着。

老炮看我,我也看他。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超过老炮意味着什么,17岁,我在城市长大,没有什么挫折,只是有过失恋,你说我懂得什么?

4.我和小影的往事

不得不回头谈谈小影,因为她在我的军旅生涯中自始至终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当我最后脱下军装的时候,我才算彻底摆脱了对她的精神依恋,才敢面对新的生活。虽然偶然会梦见她,但是她的脸已经变得模糊。

小影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在我的生命中,她永远成为一个梦幻的化身。很多年过去了,我穿梭于不同的女孩,很多女孩也穿梭于我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居所;一直到最近,我还比较固定地周旋于两个女孩之间。一个已经结婚,一个没有结婚,一个习惯白天来,一个习惯晚上来。

这就是我现在真实的生活状态,加上繁忙的工作,我没有什么时间怀念往事,回忆青春。

但是现在出现了新的状况,就是她们一个都不会来了。

这场席卷中华的病毒使得很多人歇在家里,包括我,也包括她们。我从来不称呼她们是我的女人,因为她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她们。

我闲下来的时候,脑子有了很多空闲。吃饱了睡觉,睡醒了吃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对着电视屏幕或者电脑屏幕发呆。

我开始想起小影,如果她在的话,我的狗窝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昆德拉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但是我看了就感到惊讶。因为他描述的生活状态和我何其相似,譬如从来不让女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夜。我就是这样。

但是小影可以在我这里过夜,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愿意依偎在她的臂弯里。

实际上,我从未碰过她。

我暗恋小影,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那个时候她就是我们学校的领操员,就是课间操的时候在台上领操的小女孩,除了小影还能有谁?

我们很多小男生都暗恋她。

我也是。

小影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啊飞,我写给她的诗歌像蜜蜂一样追啊追。只不过我是在心里追,她后来也没有看过。

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她终于在一个班了,还是同桌。

后来……记忆好像总是出现偏差,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初恋女孩美化。我也免不了这个俗套。所以,我还是避开一些描述吧,因为它是多余的。你们回忆自己的初恋女孩就够了。

后来,我们相爱了。

纯真的两小无猜,一起上学、下学、做作业,没有什么别的了,就是上课有时候会手拉手,偷偷摸摸的,但是私下里谁也不敢,尤其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那时候很胆怯,不像后来,对女孩那么没有顾忌。

她像姐姐一样关心我,我像弟弟一样依赖她。

后来,我上了重点高中,她去了普通高中。

再后来,我真正交了女友,也有了肌肤之亲。我就以为自己把小影忘记了。

再见面,就是我休学在家卖盗版碟的日子,开的小店就在她们家大院对面。我不知道她搬家到这里。她喜欢音乐和电影,我们就这么重逢了。没有什么尴尬,我也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我梦见过她,当我知道她要参军的时候。

那个时候,形势有些紧张,东南沿海演习频频,各种谣言四起。我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么依赖她的存在,其实我回头想想,我找过的所有女友都和小影是一个类型。

至今也是,我喜欢的女孩都是长发白皙、苗条温柔的。像我最近闲居在家,天天无聊得看Channel[V],出了一个新的女歌星叫王心凌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虽然我这个年龄不该迷恋这种小女生,但是我还是喜欢得不行。

因为她长得像小影。

我参军了,因为小影。

而她也萦绕着我的整个军旅生涯。

心情所致,插叙一段,下面还是我和老炮的故事。

5.我和老炮的冷战,最后我把老炮打了

该怎么形容老炮这个人呢?其实他并不坏,在部队的威望还是挺高的,军事技术过硬,为人也算朴实,出身绝对赤贫,不当兵吃不了饭的那种。他这样的士官,在很多基层部队占很大的比重,换句话说,就是现在部队的基石力量的组成部分。在我们新兵连的班长里,他也是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大致相当于《全金属外壳》里面的军士长的角色。

但是老炮有个弱点,或者说是缺点。就是心眼小,这是后来别的班长告诉我的。我不是一个根据地域观念划分人群的人,因为这是严重不科学的。我也认识很多山西人,很多还是特别好的朋友,但是老炮确实是传说中的那种山西人。心眼小,记仇,喜欢暗地里整人。当时有个和我同乡的班长私下开玩笑说:“为什么他的班一直是全团的标兵?底下的兵被整出来的,敢不听话吗?”

他劝我向老炮道歉,而且要诚恳,要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思想准备。

我偏偏不信这个邪,我没错我道歉什么?又不是我要跑路的?他自己跑不过,我道歉干什么?

但是我很快发现了老炮的威力。老炮之所以被我代号老炮,不是没有理由的,绝对不明着收拾你。

先是全班新兵没人敢搭理我,都不敢跟我多说话。老炮大概看了我的档案,公然挑动农村兵跟我闹对立。我们班里还有一个城市兵,福建的,蔫得跟茄子似的,都不敢说自己是高中毕业,平时愣装没文化。

我彻底被孤立只是第一步,从此以后我的内务再也没有及格过。因为每次我收拾好,只要不注意,上个厕所或者出去跟人说句话,被子绝对被人弄一下,还弄得不是特别明显,回来根本看不出来。开始我根本想不到,等到排长检查的时候,总是不及格。如此几次我琢磨出来味道了,收拾完不敢离开,但是老炮就会叫我出去说点事儿,要不就让我替他去服务社买包烟什么的。回来我赶紧收拾,往往排长已经来了,见我还在收拾就要收拾我。我被排长收拾完不算,老炮接着收拾我,还开班务会让全班一起收拾我。后来我脾气上来了,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这么着吧,爱谁谁,谁爱咋整咋整。

那个时候我真是知道什么叫人性险恶,虽然我平时不怎么跟大家说话(他们也不搭理我啊),但是还是很尊敬的。我爸爸如果不是16岁参军后来提干转业,那么到现在也是农民。我对农民其实挺有感情的,我的大爷、姑姑现在还在农村。不是我想制造自己是城市兵加大学生的形象,是老炮刻意整的。

表面上还看不出来,该训练训练,该吃饭吃饭,该洗澡洗澡,该干吗干吗。但是这种敌视传染性极强,全体新兵和班长都逐渐地不搭理我,连我那个老乡也只敢在我站夜岗的时候悄悄跟我说点暖心窝子的话。

老炮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活动家,我后来一直想老美打伊拉克的时候,萨达姆怎么不来找老炮活动活动阿拉伯弟兄,一定好使。

新兵连开训两个礼拜后,老炮逐渐摸清全体新兵的态度,知道没人告他,就开始明着收拾我了。

先是挑我队列的毛病,动不动让我站一步一栋,一站就起码半小时,站废了为止。接着就是各种匍匐,把我的胳膊肘子、膝盖彻底干出骨碴儿的感觉为止。然后就是各种单杠练习,中间不让休息,意思就是我动作不过关。

最神的,也是最让我佩服老炮的,是他不肯骂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周末从来就没有休息过,老炮总是能找出各种名目来让我松动筋骨。譬如400米障碍,我原先是不行,大概是2分才下来,他就狠练我,我从各种障碍上摔下来的次数不计其数,不过我身体底子还可以,加上就是不肯认输,最后我居然跑到了1分9秒,不仅在新兵连创下纪录,在全团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老炮见这个不行,就增加科目。美其名曰培养新兵尖子,拉倒吧,就我那个内务成绩,不是倒数一二才怪。各种训练搞了一个遍,在老炮的亲自督导下,我的军事素质提高的不是一点半点,加上我脑子虽然拧但还是比较活的,掌握起来不慢,他再练我就属于巩固提高了。

新兵连第一次考核,军事成绩我第一,内务成绩和政治等全部倒数第一。

此事惊动了主管训练的副团长,我参军这事本身,在团领导就很关心。他专门来新兵连了解情况,没人敢说。副团长是何等人物?在部队泡出来的老油子,眼睛一眯缝,兵想什么基本上都清楚。

他跟我谈话,我直言不讳,把老炮跟我的事儿说了个底儿掉。副团长想了半天,也没有找老炮,而是直接给我们连长下了命令,把我调到我的老乡那个班。

这下子我才找到“部队是大家庭”的感觉,班长跟我是老乡,其他的弟兄都看班长的颜色行事。渐渐地,关系就融洽了。而且我在老炮的锤炼下,军事素质技术高了一大节子,所以威望渐渐就高起来了。

老炮锤我锤惯了,我也挨锤惯了。结果每次休息的时候,我就闲不住了,就去训练场跑跑障碍、练练单双杠什么的。不然我受不了。团领导的家属楼就在训练场后边,阳台正对着操场,都看得见,自然好评如潮。

我受到的表扬越来越多,有点儿成为标兵的意思了。我还是每天见得到老炮,他每次见我都不说话,我还是叫他班长。这是规矩,否则我就不理他走过去了。

在我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一夜我正在睡觉,班里的门被一脚踹开。几个人冲进来,拿被子一捂我然后就开锤,我还在梦里就被暴打一顿,是疼醒的。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来人已经和来时一样迅速地撤退了。

灯一亮,干部都来了。

全班弟兄大眼瞪小眼,什么都不敢说。

干部看看我的伤口,叫我们班长带我去医务室看看。说实话外面真没啥的,他们没有打头,直接打肚子。我受的就是内伤,估计不重,他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但是疼啊!

我咬着牙,在班长的搀扶下去医务室。路过我们团在修的花园子工地,我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根铁锹。我一把推开班长,拿起铁锹就往回猛跑。班长急忙在后面追。

我像疯子一样跑向新兵连,站岗的兵都傻眼了。正好我们排长巡哨,上来一下子把我踢翻在地,夺了我的铁锹。我在他按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叫一声放开了。

我爬起来冲向兵房,准确无误地冲到老炮的门前,一脚踢开门:“老炮!我***!”

显然是装睡的老炮一下子爬起来,他们屋里的几个班长也都起来了,都没睡觉。

我抡起凳子上去就砸:“老炮!我***!”

老炮头一闪,凳子砸在胳膊上。其他几个人上来按我,我抡凳子避开他们:“没你们的事儿!都给我让开!”

一个班长上来抢我的凳子,另一个从后面抱我。接着我就挨打了,拳脚交加。

我像一个发狂的小兽一样连踢带咬,连踹带打,还是冲到捂着胳膊的老炮跟前,揪住他的头发(部队的老兵都喜欢把下面剃短,上面留着,这样戴上帽子不违反条例又留了头发),死死地打。

我记不清为什么别人都傻眼了,可能是因为我的叫声,也可能是看出来我不要命了。不怕死的人,人人都怕,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当时就是血流满面反复狂骂一句:

“老炮!我***!”

6.打完老炮,我意想不到的后果

对老炮的臭揍绝对发泄了我两个半月以来受到的那种让你没脾气的玻璃小鞋的待遇。老炮聚众打我绝对是个严重的错误,在这以前我没有打过架,我说过我是个喜欢写诗的内向的小男孩。

但是这不是说我不敢打,是我压根儿就没有这根神经。其实没打过架的人你才惹不起,因为一旦动手就不知轻重,我后来会打架了,这个自己总结的经验就一直记着。

这回老炮是把我惹毛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的,何况我还是个17岁的小伙子。

老炮住院了,轻度脑震荡,加上一些鸡零狗碎的外伤。

我住进了禁闭室的小单间,等待团里的处理。

在我被关进禁闭室的十多天里面,每天都有老炮的山西老乡们聚在外面叫唤,磨刀霍霍等羊出来的意思。警通连的兵不敢管他们,都是老兵油子,哪儿惹得起?我倒不在乎这些,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会咬的狗不叫唤的道理。而且人已经打了,顶多是把我退回原来的武装部,不当这个兵而已。况且说句实在话,野战部队的兵们对殴是太正常的事情,青春期的大小伙子关在山沟里面精力过剩,多余的力气往哪儿使?打架算是干部觉得最好办的事情了,火力壮打打泻火。很少有因为打架被劳教或者坐牢的,都是更恶劣的事情。

我在里面吃得香睡得饱,警通连的兵对我也不错,连几个连排长没事的时候都来这儿转悠转悠,看看我是何许人也。

我还每天做做俯卧撑,或者倒立,要不扒着门框子引体向上,反正闲下来难受。习惯是很难养成的,但是一旦养成你想改也难。每天不活动活动你就受不了,觉得痒痒,甚至肌肉要抽搐。后来又学了点文化,知道是长身体的缘故。

住到第14还是第15天的时候,团领导把我叫去了。

进了办公室,发现除了团部三巨头还有我们新兵连的连长,还有一个瘦高瘦高的上尉,黑得要命,我估计是师部来的参谋或者干事,专门来宣布对我的处理意见的。

先问我反省得怎么样,我说我没错。团长说:“打人怎么没错?”我梗着脖子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要不先打我,我吃饱撑着了?”政委就乐了,说我这个倒学得挺快。

陪审的新兵连长是个小个子湖南干部,急得要命。他给我使眼色,我看见了没理他。

副团长一直就没有说话,最后说宣布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决定。

我就听着,准备打包袱回家。

三个团头儿对视了一下,最后团长咳嗽咳嗽说:“给你一次警告处分。”我一怔,这么轻?

政委就拿出一个公文包,黑皮革的那种,上面还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政治学院”,政委原先是副政委,去学院进修了一次就提正团了,所以这个包就老带着。

他哗啦啦拿出一把信,哗啦啦又拿出一把。

我傻眼了,问:“这是什么?”

政委说:“这都是新兵们的信,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不管有名字没名字说的都是一件事情,就是老炮同志对你的各种不公平待遇;还有一个新兵指证老炮同志和那几个山西班长怎么密谋的,他们开小会的时候有个兵在一边帮他们倒水、扫烟头、收拾杂物,此人还是他们的山西小老乡,这个来自老炮老家的新兵愿意出来做证。”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政委没有让我看信,我就看见了一大堆封皮,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团长、政委收”,各种信皮,各种字体,各种笔迹:圆珠笔、钢笔、签字笔,甚至还有铅笔。

我的农民兵兄弟!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忍了忍才没有掉下来,一直在打转。

新兵连长也傻眼了,这么大的情况他居然不知道。显然是他这个连长不受新兵弟兄的信任,他本来就是老炮所在的连队的副连长,虽然跟老炮尿不到一个壶子里面去但是也不敢轻易招惹老炮。大家对他不信任是理所当然的。

我虽然只当了三个月没有领花肩章的兵,但是有一点儿我是明白的。越级报告是军队的大忌。所以现在我看到电视剧里一个小少校动不动找中将反应情况,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简直是没有一点儿当兵的常识。

但是,我可爱的农民兵兄弟,和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农民兵兄弟啊!

我至今回忆起来,仍然眼角发湿。

最后,副团长说:“这事到此为止,至于老炮那边,他们营里会出面,让他不要打击报复。你就回去吧,等待新兵连最后的考核。”

我转身要走,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尉说话了:“你站住。”

我转身立正:“首长!”

上尉说:“你叫那什么什么?”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自己该在这个小说里面叫什么,想想就叫小庄吧。

我说是。

他看我半天,一挥手:“走吧。”

我跟我们连长出去了,我们连长还直擦汗。部队办事一出是一出,我的事情完了,团部就等着收拾他的管理不严了。他也不敢说我什么,知道我是个刺儿头。

不过我倒是想问他,那个上尉是谁,但是后来还是没有问。

我回到新兵连,看见那些农民兵,我本来想冲过去拥抱他们,后来发现他们还是冷冷地连看我都不看一眼。我当时就明白过来了,老炮的山西老乡们都在,新兵连这个鸟团能有多大地方?招呼一声他们就过来了,谁还敢搭理我啊。

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农民兵,一句话都没有说,愣了半天。

至今我不愿意别人说农民兵不好的原因,除了后面的认识,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们朴实的农民兄弟,用他们的汗水生产粮食蔬菜,养活了全国的人,又用他们的廉价劳动力盖起一座座立交桥和高楼大厦,我们生活在城里却鄙夷这些默默劳动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而我们的八亿农民,又把自己的子弟送到部队,构成了国防力量的坚实基石。在几百万解放军中,农民出身的干部和战士占了绝对比重,我没有统计过,但是起码应该比70%还多。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鄙视我们的农民兵,他们的文化程度低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嘲笑他们?而他们朴实、善良的心,是我们这些在都市里自认为小资的人比得了的吗?

转眼到了新兵连的考核,我还是军事成绩第一,综合评比应该也在前十名吧,我记不清了。

发领花、军衔、帽徽的时候我真是激动了,那种庄严和神圣是没有挺过新兵连的人难以想象的。我含着眼泪把自己的领花、帽徽、军衔装到了我新发的陆军冬季常服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激动,是自己成功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面向军旗宣誓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我心里的声音。但我还是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然后,刚刚出壳的新兵蛋子被划拉到各个基层连队,有的去了步兵连,有的去了炮兵连,有的去了炊事班,有的去了警通连……顺便提一下,那个愿意为我做证的山西农民兵提前被分到了很远的一个弹药库,我想是团头儿怕老炮出院以后打击报复。

再说一下老炮,实际上,我后来再没有跟他打过交道,还是在团里的时候见过那么几面,谁也没理谁。

我去哪儿了呢?不会没人敢要我吧?

我正在屋里合计着,外面有人喊我,我答声“到”,急忙跑出去。一见是那个瘦高瘦高的黑上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

我一怔,不是过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上尉看我半天:“怎么还不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我看着他:“您是?”

“我姓苗,是侦察连的连长。”

7.环境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架把我打进了侦察连,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的光荣事迹在全团都有影响,结果到了侦察连以后哪个排都不敢收我。谁都愿意要听话的兵,侦察连也不例外。

最后没办法,苗连长说你就当我的文书吧。老文书是个老资格的士官,苗连长一直惦记着把他再扔下去当班长,好好带带兵。各位别以为文书就是打打字、帮连长整理内务什么的,远远不是那么简单。我开始也这么觉得,结果到老文书给我交接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事情的复杂性。

我一直不是很了解别的部队,反正在我们侦察连能够当文书的,都是最优秀的士官。不光是文化程度高一点儿,最关键的是军事素质要相当过硬,怎么说呢?说白了就是文武双全,文书的文咱们就不用说了吧,但是文书的武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

文书首先要对全年的训练计划了如指掌,要根据总参的训练大纲和本团全年的训练计划拟出相当成熟的计划表供连长参考。各种侦察兵要练的科目,从个人到连级规模最后到合成化演练都要了如指掌,你不会、不精、不懂,怎么可能做这个呢?头脑灵活都在其次了。除了操心训练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往往是超越训练之上的,这就不说了吧。还有涉及军队的体制和官僚传统的一些根子上的弊病。我要注明这不是中国军队特有的,凡是个军队的基层军官都要操心这些杂事,包括老美的。

其次是连队武器弹药的保养情况、检查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我的老天爷!我在新兵连就拆装过、打过81步枪,这会儿进了枪库见了那么多种枪,我差点没疯掉。要是不熟悉这些枪支,你行吗?光是那么多侦察器材,就不用多说什么了吧。你们也听不懂,我也不愿意说。前任的老文书是从士兵到班长干起来的,以前号称侦察连的“枪王”,你可想而知他的军事素质了。

然后是协助连长编写本连的训练计划和教学方法,我哪儿懂啊?说句实在话,我不是什么军迷,当兵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在当兵以前我对军事的理解远远逊于诸位。甚至现在也不行,我对你们都很精通的那些海空军的东东就知道得不多。这些我都没学过,我还要帮连排长总结编写训练教案!这不是逼我跳楼吗?

最后,文书并不意味着不用参加各项考核。侦察连在哪个部队都是全训连队,合格率的要求在百分之百,炊事班的还得轮流下战斗班训练呢,何况在任何人眼里都很清闲的文书。就是在部队内部,也都觉得文书清闲,也就是说侦察连的科目我一个也跑不了!

还有更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老文书交了差,就走了,丢给我一堆事儿。这下子我是真的抓瞎了,苗连长可不管这个啊,每天都要喊“小庄!这什么那什么的!”我后来跟苗连长开玩笑说:“那会儿我是你点击率最高的网站。”结果他眨巴眨巴眼睛:“什么叫点击率?”唉,孺子不可教也。

我开始跟个陀螺一样打转。

谁让哪个排长都不愿意要我呢?

每天早上我5点钟就赶紧起床,先是出去跑个10000米,省得筋骨废了。回来的时候,连长大人就起床了,我就要伺候热水、牙膏、毛巾等劳什子。紧接着,上午的训练开始,我就得跟着一排训练,一排长不是怎么待见我,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本来就是新兵,要再不跟着连不就只会跑路和步兵的基本科目吗?好在他也不好意思撵我。一排的三个班长和几十号兵对我倒是挺热情的,也许是因为我收拾了老炮的缘故。我那个时候开始懂得什么叫群众基础:你帮群众出了气就是群众基础,老炮在我们团是上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手,哪个连的班长都不敢惹他。我前面说得其实都是客气的,因为不想大家对老炮的印象太坏,但是写着写着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然后赶在炊事班开饭前,我跑回食堂准备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的饭菜、碗筷、桌椅板凳,还要配合炊事班切好连长的饭后水果并且做个果盘,紧接着连长吃饭我得一桌吃,不敢自己狂吃,眼睛得机灵,哪个碗空了马上过去盛饭,哪种菜连长爱吃就赶紧下去叫炊事班再盛一盘上来。完了后,赶紧把小板凳在食堂门口一一摆好,连长饭后要侃大山。等到连长午休了,我就赶紧偷偷地去枪库,自己摸索几种枪支的拆卸保养等劳什子。下午又是这一套,训练没完就赶紧回去准备晚饭。等到连长休息了,我又进了枪库,彻夜钻研枪支和各种侦察器材。

当时我在偶然走神的时候突然想,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环境改变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你在部队待着,再拧的性子,天天这一套军令如山倒,潜移默化地你也会转变的了。

至于诗集呢?不翻了,没工夫。我现在翻的都是各种军事器材的说明书和训练大纲,还有一堆参考书目。

我在侦察连的最初时光,既是文书,又是一排不挂名的侦察兵。每天都撑着大运动量训练之后的疲惫身躯,钻研文书的业务。现在想想当时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真是不堪回首。

由此我得出一条真理——人没有没办法的时候,人说没办法,是逼得还不够。逼到份上了,就有办法了。

早上痛苦地起床时,我总会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8.说说我们的苗连长

其实我在侦察连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待了几个月吧。但是在里面我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发生的故事挺多的,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

那就说说我们的苗连长吧。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现实主义文艺作品创作的圭臬。其实我真是不愿意揭穿好多所谓军旅题材电视剧的弊病——太假。我们当年看的时候就笑,部队的基层干部要这个样子,我们把房子给拆了干部都没啥脾气,你们信不?点到为止,不然伤害的人太多了。

苗连长不姓苗,我叫他苗连长是因为他是苗族。

在云南的土著苗族里长这个个子的不多见。后来在别的部队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我到过一次苗连长的家乡,没去那个寨子,就在附近更深的山里转悠,正好赶上寨子里的人结婚,就在山里的羊肠小道上,一个寨子送新娘,另一个寨子接新娘。我们远远地在山上看见了,我在的这支部队的直接领导是一个特别爱玩闹的中队长,就带着我们埋伏在路边,看看有没有人认出来。弟兄们一身迷彩、满脸迷彩、全枪迷彩,就这么“迷彩”地趴在小路两边。

我看见这些和苗连长同乡同族的老乡个子都很矮,实在猜不出来苗连长这个大高个子在他们中间是个什么情景。这么说吧,有一回“八一篮球队”到我们军区机关所在的省会比赛,我们连的十几个兵正好参加军区的一次侦察兵比武集训。苗连长是带队的,军区作训部的大概想让我们放松一下就搞来票,组织我们全体参加集训的各个部队的侦察兵尖子去看子弟兵队伍的比赛,我们下车的时候正好“八一队”下车,两支队伍几乎是一起进的球馆,我们跟“八一队”的人一比都跟小鸡似的,只有苗连长居然能跟打前锋(说中锋就是夸张了)的那几人一拼高低。

苗连长不光个子高,军龄也是我们团连级军官里面最长的。那时候大多数的连级干部都已经是军校毕业的了,剩下的就是当兵后考的军校,好像只有苗连长是战士提干的,所以后来一直就没有提起来,连级干部转业了,在老家那个城市的公安局当了防暴队长,扔在边境对付武装贩毒、贩枪的。

我认为地方公安的领导真是知人善任。他什么时候当的兵啊?14岁,那会儿他小学都没有读完。那会儿比他们老家更南的山里在打仗。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就成天遛狗、打鸟、打兔子、打山鸡,14岁时大人还没把他当正经猎户使用,属于储存的,所以他过得单纯快乐。千不该万不该,那天小苗走得有点儿远,离自己的寨子有几十公里了,加上天气好,小苗没有回去的意思,掂着猎枪跟着狗满山转悠,看能不能碰见野猪什么的,打回去省得大人总说自己还小,组织出去打野猪、山豹、老虎之类的不带自己。(要注意这是80年代中期,南边仗还没有打完,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宣传者和执行者都没有能够进山,军队根本就不让,怕特工队混进来。山民打这个打了几百年,再说不会有谁是天然的动物保护者啊,后来我们去云南训练的时候,倒是发现只要有偷猎这些动物的,山民追这帮孙子追得比谁都积极,武警全靠他们。猎户不是为了那几个赏钱,而是一旦你把道理跟他们说清楚,他们执行起来毫不含糊,而且非要收拾违反国家法律的劳什子,淳朴的民风可见如此,思想单纯的人往往是很可爱的)结果小苗走到一个山谷,看见一帮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的人在爬悬崖,头上戴个钢锅子,腰里还系着绳子,动作奇丑、奇慢无比,底下还有个腰里挎个皮盒子的人在喊骂。小苗上过几天小学,老师是留下的知青,所以他听得懂普通话,就是说得不是很好。他哈哈地笑着就过去了,底下几个站岗的人都很警惕,哗啦啦拉开枪的保险(后来小苗知道这叫56冲锋枪)对着他,小苗吓了一跳,傻子也知道是枪啊!那个挎皮盒子的人看见了,打量打量他,挥手叫他过来,几个站岗的人就把他的猎枪收了,让他过去,狗也过去了。

挎皮盒子的人问他笑什么。小苗的脑子转悠半天,组织了几个可怜的普通话词汇,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们的,不行的,笨。”

挎皮盒子的人说:“你行啊?”

小苗:“我不行的,我们寨子的都行,我不行。”

挎皮盒子的人就没理会他。

小苗就说:“我比他们行。”他指悬崖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人。

挎皮盒子的人就说:“我看看,你怎么爬,让他们也学学。”上面的兵就都停了,看小苗爬。

小苗把草鞋一脱,往手心里吐吐唾沫磨磨,有个人过来给小苗系绳子,小苗系上了,又解开了:“不行不行。”

还没问怎么不行,小苗噌噌噌几米就已经出去了!

只见他光着脚身体紧贴在悬崖上,上得很快。如果当时有摄影机高速拍下来,就会知道这是“三点固定”徒手攀岩。国际上凡是学攀岩的人都要学习这招。只是苗族人不知道这些名词罢了,完全是实践出真知。

小苗上去以后,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下面的狗看起来很奇怪,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不知道人类在琢磨什么,这在它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小苗还不算高手。于是它得出结论:人类真是少见多怪,然后就一个狗趴,旁边睡觉去了,懒得搭理人类。

挎皮盒子的人当即就问了一句话:“你想当兵不?”

小苗当兵是最好的选择了。他寨子里没有人歧视他,都很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天生个子高,大家都不爱带他打猎,觉得动静大。他不打猎在寨子里以后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当兵。阿妈是绝对支持的,孩子当解放军在寨子里看来是了不得的事情,挎皮盒子的人和他那些花花绿绿的兵一进寨子,大家都想把孩子送去当兵。结果挎皮盒子的人就看上小苗了,不是什么第一印象,苗连长告诉我是因为他的眼睛里面有种灵气。我以为是他在吹嘘自己,我看了那么久也没看出啥灵气,倒是很多霸气。苗连长在训练场一走,全体侦察连的弟兄都要玩命训练,完全不用喊,他连看都不用多看一眼。

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结果就是小苗当兵了,还是侦察兵。

那些穿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就是来前线轮战的一个军区的侦察大队,就是我们军区的,挎皮盒子的人姓何,是下面的一个中队长。后来这个何中队长和我还打过交道,留到后面说。

小苗在前线锤炼了一年,打出个二等功,随后跟着侦察大队回了军区。侦察大队要解散,小苗不知道去何处。他本来就没有老部队,虽然很多部队要他,但是小苗就认准了何中队长。山里人实诚,就认朋友。何中队长就是我们师部的侦察营长,被选拔进军区侦察大队的,就把他带回了师部,先在师部侦察营待着。因为小苗打了一个在训他的时候一言不慎说他是野种的副连长,何营长又赶紧把他送到我们团侦察连来。这儿就没人敢惹他了。

接着就是班长、排长、副连长,最后是连长。连长时就不动窝了,没法子再升了,不光是文凭,除了侦察连“一根绳子一把刀”这套劳什子,他什么都不会啊。再后来,我的老部队改编为高科技化的步兵师(不是啥DA师啊,别污辱我的老部队),他就被彻底淘汰了。时势造英雄,英雄终将被时势淘汰,这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第一次伺候苗连长洗脸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咣当”一声,一个眼球掉进脸盆里。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居然拿那只眼球在脸盆里的干净热水里面涮涮,然后又安进左眼里。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左眼是假眼。当时一种感动油然而生,军人是什么、硬汉是什么才开始知道点意思。

苗连长从来不小声说话,就是家属来个电话他也能喊得全连都知道。在训练场上他要是逮着哪个排练得马虎,就能当即动手打那个军校刚刚毕业的小学生官,行伍出身的也打,但是不打兵。排长就是被打了也不敢打兵,不然连长还要打排长。所以排长都怕连长,我们都爱连长。你说这样的连长在训练场一走,大家能不玩命训练吗?

连长没上过什么学,但对侦察精通得不得了。他告诉我就是死学的,没什么办法。打完仗刚刚回来的时候普通话是练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致认为他的越南话说得比普通话好得多,这是战场上逼的,普通话说得自己人听得懂就行,越南话说得不地道就要死人的),但是数理化是一窍不通。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数理化对于侦察连的连长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学会了,一节物理化学课都没上过、数学就学过几加几乘法表的苗族猎户的后代学会了一个优秀的侦察连长要掌握的所有数理化知识。而到了我们师历史性地改编之时,再也没人能够有时间等待他学会高科技了,而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苗连长为什么会要我,他后来告诉我是因为我打了班长,还是全团的著名优秀班长,算是个奇人,有点儿他当年暴揍师部侦察营副连长的意思。兵们那点鸟事一般连级干部是不过问的,但不是不知道。我居然打了老炮,他就得认识我。他是老资格,团部三巨头都让他三分。先看了我的军事训练成绩,然后就从我的眼睛里面看出了一些东西,他说我和他当年很像。我后来照镜子怎么也没觉得像,恨不得挖出一只眼球装个假眼,当时就是这么真诚地热爱我的连长!

苗连长要我当文书,就是要故意锤我,让我尽快成为一个优秀的侦察兵的坯子。练出来干啥,他没想过,他这样的人想不了那么多,只要觉得你合适就要把你先练成侦察兵再说,不然看着你空手好闲,他心里就难受。后来我真的成了优秀的侦察兵,我的心里更加难受,精力过剩得没有地方使用。这个他不管,他就是要把你练成侦察兵,不让他心里难受,见不得材料被浪费。部队官大一级就压死人,何况还是个老资格的战斗功臣、上尉连长?你想不练都不成,管你以后干什么,先满足了他的愿望再说。

我后来离开了侦察连,但是苗连长对我而言,记忆犹新。

他转业回家的时候没有告诉我,那是一年以后,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我们团的侦察连了。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他带过的最好的侦察兵,他自己收拾了行礼,然后副团长派车送他到了车站。他坚持不让副团长送进车站,连司机都不能送,不然要翻脸。他一个人进了车站,走了。

我后来一直在脑子里面想这个画面。

一个14岁就从军的老兵,高瘦高瘦,左眼是一只假眼,那是战争留给他的纪念;穿着毛料子的军官制服,没有戴帽子,没有黄黄的军衔肩章,军功章和所有的奖励装在箱子的底层,那是他所有的辉煌。他孤独地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从此成为一个老百姓。

因为他的军队不要他了,没有他的位置了。更年轻的、更有文化的连长取代了他。他被军队现代化的进程甩在了后面,远远地甩开了。

车开走了,车站上空空如也。归于平静。

9.我离开了我在部队的第一个家,我永远想念她

时间过了不久,我这个文书就已经基本上称职了。可见“文化就是战斗力”是有一定道理的,受教育的程度越高,只要你有个好的身体底子并且肯钻研,进步之快是文化程度低的士兵难以比拟的。连苗连长也对我能够迅速掌握文书的综合业务感到惊讶。因为这就意味着你已经在理论上掌握了侦察专业的所有科目,甚至可以说是精通了。

除此以外,我在实践中也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其实这真的要感谢老炮,如果不是他海锤,我不会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和基础军事素质,在掌握侦察兵技能的时候,这些都派上了用场。擒拿格斗、车辆驾驶、飞车捕俘、基础攀登、侦察兵多能射击、摄像和照相侦察。这得益于我在当兵前就很迷恋摄影技术,从艺术摄影转向应用摄影比一点儿原理也不懂要快得多。大多数战士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长短焦、广角镜头、曝光率、光圈大小等,何况我先后玩过美能达、佳能、尼康的多款相机和镜头,中学的时候就在杂志上发过封面——当然都是漂亮MM。

一般我是在军事摄影的前提下,用艺术摄影的角度精雕细琢地完成这些的,所以苗连长的一个乐趣就是看我拍的照片,觉得这不光有军事价值,拍出来也好看,总是要放大挂墙上,要不就送给别的连长,最后连团部都挂了一张我拍的风景,搞得团部的宣传干事每次见了我都不高兴。有一回,苗连长还派我给他的家属照相,说是要艺术照那种。结果家属一来我就惊了,照的时候都怕镜头炸了,拍出来苗连长不满意,我也不敢说啥子,其实心里在说:底板次我也没办法啊。像手语和密语通讯、班组侦察突击战术、地图判读、攀登滑降等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的侦察兵战斗技巧,我掌握得都是最快的,而且很多科目都能跟几年的老士官一拼高低。

这回,一排长对我是刮目相看了,不仅是愿意带我训练,而且老是向我传授很多军校侦察专业的本科生才学会的高级技能。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侦察兵,什么是侦察兵该学的,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啊!我那时候就是怕掉队,真的可以说是像一块海绵一样汲取知识了。我们俩还成了不错的朋友。他搞对象的很多情书还是我帮他写的,我是多么不容易啊!

每次我替他写情书的时候都会想起小影,她现在在哪儿呢?每次想到她,我的笔下总是真情流露,写得行云流水,再读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感动得流眼泪。一排长看了极其满意,说我一来就不用再去翻什么席慕容、普希金了。后来他把我当哥们儿了,就让我看她对象的照片,我一看就觉得真对不起我的情书,但是不敢说。后来再写干脆一闭眼,就当给小影写吧,就这么顶下来了。

一排长我叫他什么好呢?叫陈排吧,他倒是不姓陈,就先这么叫吧。他是某陆军学院的高才生,人特别好,对兵也好,训练水平也很高。在我们这些兵眼里,是最好的排长。长得也挺帅的,有点儿像于荣光。我当时真是不明白,排长一表人才怎么找对象这么不开眼?后来再看看部队家属们的模样,我心里就明白了,现在不是“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的时代了,女孩子要感情,更要房子、车子、票子,最重要的是时间。野战部队的青年军官是绝对没有的。

紧接着侦察连进行了第一次的摸底考核,重点是一年兵和刚刚分来的几个新兵。因为下个月就要进行全集团军的侦察兵业务大比武,优秀者将有资格参加军区级别的侦察业务比武,最后从这里面挑选可以进入一支高规模的司令部直属的特别部队的种子队员。

这支代号为“狼牙”的特别部队,就是军内外鼎鼎有名,却始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特种作战大队,也就是你们说的“特种部队”。队员都是从基层的优秀侦察部队、野战部队官兵当中选拔的,淘汰率极高,挑选的程序也非常复杂,过程长达1个月。据说天天都在考核和训练,随时都有被开回老部队的可能性。

能够入选“狼牙”大队,是每一个真正野战侦察兵的梦想。

譬如我们苗连,要不是瞎了一只眼,他是不会不争取这个机会的。他倒是在刚刚组建“狼牙”大队的时候就被选中过,但是军医的一句话就给打回来了,从此绝了在“狼牙”大队做一番事业的梦想。原因再简单不过,潜水训练当中,深水的压力会把他那只假眼挤出来。这还是很轻的结果了,最重的结果就是左眼的血管被挤暴而身亡。他只能遗憾地回来,因为“狼牙”大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陆军侦察大队,而是真正的海、陆、空三栖的特种作战群,每个队员都要能够掌握三栖作战的本事,而不像传统侦察兵“一根绳子一把刀”就解决问题了。不能潜水的人想都不要想了。

苗连只得遗憾地回来,继续当自己的步兵团侦察兵。但是从此以后,他就有瘾了,而且其乐无穷,就是争取把自己的兵送进“狼牙”大队,这对于他来讲,得到的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我觉得有点儿像咱们的高中班主任,总是想把自己的学生送进自己当年想上的大学,然后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这是没办法说清楚的,就像自己的理想在自己的学生或者兵身上实现了吧。

陈排的梦想就是进“狼牙”大队,而且我们觉得他绝对行。他去年已经试过一次了,后来因为游泳考核的时候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导致开腿抽筋,只得被淘汰了。今年他志在必得。

很多士官也跃跃欲试,当了几年侦察兵了,要是能当个特种兵就好了,这辈子最大的出息就是这个了。我呢?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侦察兵已经够让我郁闷的了,我干吗还要去当特种兵?而且我对现状已经习惯了。可能是在新兵连压抑太久了,我在侦察连的兄弟情感环境里真是待得依依不舍。大家都对我特别好,因为我在连里年纪比较小,又是那种不多的肯吃苦的城市兵,大家都很喜欢我。让我走?再适应一个陌生的环境?

我才不愿意!

但是考核就是考核,我当时怕自己哪个科目不及格,拖了全连的后腿,结果一下子用力过猛,全连的综合成绩下来,我不仅是新兵的第一名,就是在全连的官兵同训的科目中也是第三名。第一名是陈排,第二名是三排的一个班长。

苗连高兴得哇哇叫,到处显摆,因为这证明他没看错人。文书和连长的关系是很特殊的,如果年龄差距比较大,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所以苗连不是一般的高兴。

得,这回军区的侦察兵业务比武,我想不去都不成了。打了背包跟苗连、陈排他们十几个军官和老兵上了车。我再次在盘山公路上转圈。不过上一次是上山,这一次是下山。

从卡车的后车厢看,“大功某团”的大门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一次是真的哭了。我不知道我哭什么。在新兵连的时候,老炮那么整治我,我也没有掉过眼泪。可是,这时候我哭了,哭得很凶。几个老兵都过来安慰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是在哭即将面临的残酷比赛吗?

不是,我已经习惯苦了。后来,第一次休假探亲的时候我极端地不适应,恨不得赶紧回部队。苦我已经不怕了,我是怕离开时撕心裂肺的难受。如果我知道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我会立即从车上跳下去,没命地跑回侦察连的连部,抱着床的铁架子再也不起来。打死我都不松手,因为我只属于这里,我不愿意离开。这里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我曾经是那么憎恨这个地方的一个人,但是半年过去了,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以后,就不愿意离开,非常不愿意离开。平时不觉得,真到了暂时离开的时候,是那么舍不得。

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集团军某机械化步兵师大功某团,驻守在海拔3000米的群山峻岭间,组建于井冈山时期,历经国共的两次内战、抗日战争,战功卓著,声名显赫。后来还在朝鲜战场把麦克阿瑟打得一愣一愣的,在中越边境轮战一年,歼灭小鬼子数千,出了三个战斗英雄,二百三十一个烈士。

某团,我的老部队,我的侦察连,就是我在部队的第一个家。

而这一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10.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1)

我到了军区侦察业务比武的集训基地,才知道侦察兵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我以前凭自己的小聪明可以糊弄一下的话,集训真不是那么回事了。先说说我们的居住环境吧。

集训基地在一个大湖泊的边上,我们都住在临时搭的步兵班帐篷里面。当时已经是五月了,初夏将至,水边的树林里蚊虫之多是不可想象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蚊子。怎么说呢?你上厕所的时候(所谓厕所就是在林子里的空地挖个大坑,上面盖几块木板作为踩的地方,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臭就不用说了,你解手的时候蚊子就在你的屁股上猛咬,提上裤子时屁股已是奇痒难比了,总觉得被咬了一万多口。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为了熏蚊子。虽然我们受训队员是严禁抽烟的,但是还是有很多受训的干部和士官抽烟,好使不好使总是有点儿作用。这种蚊子的威力我是第一次见到,就是你穿着迷彩作训服,它们也可以咬穿。所谓的花露水之类的根本不管用。我最害怕的就是晚点名,苗连不光声音大,训人的功夫也是一流的,能变着花样骂你。这时间可长了,没有个把小时你是别想解散的。这个时候蚊子就开始忙活了,你又不敢打,就听它们一窝一窝地在耳朵边上转悠。你不用“窝”这个词是不能形容的,因为它们从来就是以窝为单位活动的,而且窝的数量极多。每个弟兄都被咬得要命。蚊帐也不管用,我实在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睡蚊帐的传统,因为有杀蚊剂,有电蚊香。城市里的蚊子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不会仗着自己个子大、数量多就对人类进行各种各样的轰炸。这儿我每天起来整理完内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蚊帐先掖好。

然后是训练。训练不光是强度大,难度也大。除了传统的侦察科目以外,还有许多技术性很强的技侦科目,内容就不多说了。很多士官也是第一次接触,我就更不用提了。咱们先说强度的概念。就说几个我印象最深的科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