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晓军面色严肃地站在指挥中心。警察们都注视着他。唐晓军说:“根据市局命令,由我担任追捕韩光行动的总指挥。启动反恐怖1号预案,封锁机场、车站以及交通要道,全面布控;广播、电视、网络等媒体,全面发布韩光的通缉令。如果韩光反抗,可以就地击毙;如果韩光逃逸,也可以就地击毙……”
警察们开始忙碌。唐晓军戴上耳麦,各个方面的信息在瞬间汇总过来。
2
持枪武警列队从街上跑过。直升机在上空盘旋。武警官兵手里拿到了新的电传命令——韩光的照片和加急通缉令。街上的警察们都穿了防弹背心,手持微冲和95,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整个城市如临大敌。
身穿防弹背心的记者面对摄像机,一口粤语:“一夜之间,滨海好像进入了战争状态。国际知名企业家何世昌在世界经济论坛召开前夕,被暗杀在滨海公安局大门口。而凶手也被怀疑是一名昔日的警官,据不愿公开身份的某位官员透露,这名行凶的警官居然是滨海特警的功勋狙击手。这不是一个黑色幽默,而是一个事实……”新闻上如实播放着记者的话,韩光的照片出现在电视上。电视机前的赵百合惊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晕了过去,正在打毛衣的护士A吓坏了:“来人啊!来人啊!”女医生和护士们急忙冲进来,抢救赵百合。王涛进来:“怎么回事?谁允许她看电视了?!谁是值班护士?!”护士A小心地说:“我……她……她说她无聊,想看看新闻……”王涛训斥道:“胡闹!出事了,你担得起责任吗?!”护士A吓坏了:“我……我没想到……”
“怎么样?!”王涛转向正抢救的医生,医生抬头:“病人本身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马上送医院!”
“快!还等什么?!”——护士们抬起赵百合往外走。王涛出门之前瞪了护士A一眼:“这他妈的危机,还真没想到!回头看怎么修理你!”护士A吓哭了。王涛快步出去,上了车,车高速离开。
街上,王涛开着的越野车打着警灯,拉着警笛做前导,后面跟着救护车。救护车内,医生高喊着布置抢救,护士们在忙碌。赵百合奄奄一息:“山鹰……山鹰……这不是真的……”
“你不要说话!保持清醒——”
“这不是真的……”眼泪从赵百合的眼里流出来,恍惚中,她回到了过去在特种部队的日子……
特种部队的武器库里,韩光在检查全排的武器装备,蔡晓春在门口敲门。韩光说:“进来吧,跟我一起清点一下。咱们排人不多,但枪多,这帮家伙又都是兵油子,少个刺刀什么的很难说。”蔡晓春进来,关上门,韩光看他,继续说:“连长找你谈话了?”
“嗯。”
“你啊。你没错,但是你不该那么做。”
“你觉得我没错?”蔡晓春很意外。
“每个人都会有愤怒,关键是你如何控制自己的愤怒。理智,情感,永远都在搏斗。”
蔡晓春捡起一把88狙击步枪检查着:“我想不了那么多,那个时候。”
韩光拍拍他的肩膀:“学会去想那么多。你是军人,纪律是你的灵魂。”
蔡晓春苦笑:“说起来也奇怪,没有战斗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违反过军纪。这参加实战了,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越打越兴奋。”韩光看着他:“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蔡晓春摆手:“得了,得了,我没病。我又不是精神病,看什么心理医生啊?”韩光担忧地看着他,没说话。
当夜,韩光便把自己的发现和想法向当时的连长萧剑林汇报了。萧剑林听完韩光的想法,犹豫了一会儿,问:“你觉得有必要吗?”韩光说:“我看过外军的资料,狙击手的神经总是高度紧张的,这种紧张需要释放出来。而且,狙击手总是在爆头,虽然是杀敌,但这毕竟是在杀人。我建议,不仅是狙击手,还有参加实战的官兵都要定期接受心理辅导。”
“我军历史上从未有过心理辅导,我们打过那么多仗,也没发现有特别严重的心理问题。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在资料中也接触过,不过我们的兵相对外军淳朴得多,想得也少。”
“时代不一样了,连长。”
“严教在前线狙杀那么多敌人,你觉得他心理有问题吗?”
“他没事就喜欢瞄人头玩,连长你觉得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
萧剑林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我现在还很难答复你。这要向大队汇报,看看大队长和政委的意思。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去找大队长和政委。”
“是,我走了。”韩光起立,转身出去。萧剑林坐在椅子上,琢磨半天:“心理辅导?——连我也有问题吗?”他拿起帽子,出去了。
两天后,萧剑林带着上级的意见来到了卫生所。赵百合听完萧剑林的话,淡淡一笑,说:“每一个人都有心理问题,只是或多或少而已。”萧剑林看着她。赵百合说:“我相信,狙击手的心理问题会更多,隐藏得更深。一个受到现代文明教育的青年人,手持狙击步枪去猎杀一个同类——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深处要承受多么大的冲击力。也许现在还意识不到,但是长期下来就很可怕了。”
萧剑林反问:“你了解狙击手吗?”赵百合说:“我不了解,所以我在尝试了解。”
卫生所所长想了想说:“政委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我们就得很好地完成。百合,你在护校选修过心理学,是咱们大队卫生所唯一接触过心理学的。所以,我看你就担任狙击手连的心理辅导师吧?”萧剑林看看年轻的赵百合:“她?所长,你没开玩笑吧?”所长反问:“那你说找谁?难道从地方请一个有经验的心理医生?你不怕泄密啊?”萧剑林想想,苦笑:“你不行吗?你了解特种兵,也了解狙击手——参谋长我看就活蹦乱跳的,没什么心理问题。你辅导得不错,就顺手帮我们狙击手连也辅导辅导吧?”所长说:“别逗了!隔行如隔山,我学的是外科!”
萧剑林看赵百合:“那你学的是什么?”赵百合回答:“外科护理。选修过心理学。”萧剑林说:“你看这也不是专业的啊?”赵百合一笑:“我是心理学的在职研究生,要看我的学生证吗?我刚刚通过军医大学心理学的在职研究生考试。”萧剑林噎住了,半天才说:“这个年头,流行在职研究生啊?”所长笑:“对啊!不是你给带起来的风气吗?”萧剑林再次被噎住。
关于心理辅导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狙击手连的队员们由赵百合进行辅导。
次日。狙击战术训练场。严林坐在越野车上,面前的杂草和灌木丛没有什么异常。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可乐,打开,喝了一口。一团杂草在轻微晃动,严林拿起高音喇叭:“乌鸡!你的屁股就那么大吗?5公里以外都能看见你的屁股了!乱动什么?扭得很好看吗?”
“报告——”狙击手乌鸡打着报告。
“讲!”
“有……有情况——”严林一下子丢掉可乐,起身就拔出腿上的92手枪上膛。同时,杂草里的灌木丛在瞬间一起一跃而起,狙击手们手持狙击步枪和自动步枪上膛,虎视眈眈。严林躲在车后:“什么情况?!”乌鸡说:“那边有个女兵!”严林右手持枪,左手拿起望远镜,远远有个人影跑过来——是赵百合。严林放下望远镜,关上手枪保险:“一个女兵喊什么喊?少见多怪!不过还是要表扬你,眼睛够尖!600米外的目标都能看出是男是女!好了好了,继续训练!”狙击手们重新趴下。严林重新打开一罐可乐,喝了一口。
赵百合跑步过来:“报告!”严林随手还礼:“有事儿吗?”
“我想了解狙击手训练。”赵百合说。严林上下打量她:“你谁啊?”
“大队医务所,赵百合。”赵百合回答。严林问:“你了解狙击手训练干什么?”
“报告!是我的任务,让我接触狙击手、了解狙击手。少校,我奉命做狙击手连的心理辅导师。”赵百合说。严林没听明白:“什么什么?什么辅导师?”
“心理辅导师。”
“我的狙击手心理没问题,你去别的连队辅导吧!”
“这是政委的命令。”
蔡晓春卧在草丛中看着:“目测身高一米六五。”韩光说:“一米六四。”蔡晓春摇摇头:“我的眼睛不会错。她的军靴靴底高一公分半,所以她的净身高是一米六五。”韩光说:“她站在洼地,所以要减去一公分。”蔡晓春伸头看看:“算你赢了。”后面的乌鸡说:“这个不算本事。你们俩谁能看出来——她是A罩杯,还是B罩杯?”蔡晓春纳闷儿了:“什么A罩杯,B罩杯?这是什么军事术语?”韩光笑:“乌鸡,你就使坏吧!我的排副都被你带坏了!”蔡晓春回头看乌鸡:“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乌鸡忍住笑说:“等你谈对象就知道了。”蔡晓春想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转身继续潜伏。
那边,严林瞪着赵百合说:“政委?政委怎么了?我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他还当新兵呢!让他来找我,你走人,该干吗干吗去!”
“你……”赵百合待在那儿,眼泪流了下来。
萧剑林上尉开车过来:“怎么了?你跟这儿干吗呢?”
“萧连长,我想了解狙击手训练!”赵百合找到了救星似的说。萧剑林打量着她:“这么快就进入情况了?怎么还哭鼻子?”赵百合看着严林说:“他不让我了解!”“严教,这是大队医务所的……”严林打断萧剑林:“让政委来找我!胡闹,这是狙击手连的训练!谁都能了解,我们还有什么战术秘密可言?”赵百合争辩着:“可我也是狼牙特种大队的,难道你不信任我?”
“在战场上,我只信任男人,从不信任女人。”
“你不是上过前线吗?我不信你没受过伤!那你告诉我,救你命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严林噎住了:“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啊?”赵百合擦去眼泪正色道:“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也在执行任务,希望你配合我执行任务!”
“我们中国军队,用不着学习外军那一套!我们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心理没一点儿问题!”
赵百合冷笑:“是吗?那你告诉我,他们身上的吉利服哪儿来的?是不是进口的?是不是外军装备的?还有他们的二人狙击小组战术,是从哪里借鉴过来的?还有大量的狙击手专业战术和专业术语,是从哪里演变过来的?还有一个叫严林的优秀狙击手,曾经三次到外军特种部队狙击手学校交流和进修。少校——你告诉我,中国军队用不着借鉴外军的那一套吗?”
严林看了她半天:“看不出来,你还做了充分的战前准备啊?”
“少校,如同训练狙击手是您的工作,接触和了解狙击手也是我的工作。如果我一点儿功课都没做,我也不敢到这里来。”
“既然这样,那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接触和了解狙击手?”
“我想先接触他们,才能了解他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吧,我想了解狙击手的负重,以及他们需要在敌后潜伏多久,对突发情况做了什么准备。”
“你不能影响我们的正常训练。”严林说。赵百合举手行礼:“报告!我不会的!”
严林看看手表:“时间到了,都滚出来!”
“哗啦啦!”一片灌木丛站起来。赵百合吓了一跳:“啊?!这么多人啊?”
严林笑笑:“刚才不还说什么吉利服不吉利服的吗?还以为你多少算是个内行呢!——山鹰,秃鹫!”二人出列:“到!”
“你们两个,给她介绍一下你们的装备和任务预案,有问必答。”
“是!”二人提着武器走过来。严林整合队伍说:“其余的人,滚到山那边去!我要检查你们的射击!走吧!”狙击手们列队、集合,走了。
赵百合笑着看这两个辨别不出面目的狙击手走过来。二人站在赵百合跟前,摘下自己吉利服的帽子,露出包裹迷彩汗巾的光头。
“是你?!”赵百合认出了韩光,呆住了,“你们——谁是狙击手,谁是观察手?”
二人站在赵百合跟前,都是目不斜视。韩光说:“报告!手持88狙击步枪的是狙击手,手持56-1冲锋枪的是观察手。也就是说,我是狙击手,狙击手连一排排长韩光少尉,代号山鹰;他是观察手,狙击手连一排排副蔡晓春,一级士官。报告完毕。”
蔡晓春和韩光同时撇眼看赵百合的脚下。赵百合纳闷儿地问:“你们两个看什么?”
蔡晓春得意地说:“你终于输给我了,她踩着一块石头。”赵百合从石头上跳开:“这个石头怎么了?有地雷吗?”韩光目不斜视:“不是,我们在目测你的身高。我输给秃鹫,因为他目测结果是一米六五,我的目测结果是一米六四。”
赵百合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琢磨我的身高干什么?”
“狙击手的职业习惯。”韩光说,“我们要确定目标的身高,以便确定射击弹道。”
“我也是你们的目标吗?”
蔡晓春说:“在狙击手眼里,任何人都可能成为目标。只要命令下达,我们会执行。”
赵百合反问:“如果是妇女和儿童呢?”韩光看看她:“没有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赵百合问。韩光说:“第一,我们的上级不会命令狙杀妇女和儿童;第二,如果我们的上级命令狙杀女性,那也是迫不得已,在我执行命令的瞬间,她不是妇女。”
“那是什么?”赵百合好奇地问。韩光回答:“目标。”蔡晓春补充道:“也就是死人。”
赵百合看着他俩:“那你们会因此有负罪感吗?”韩光不说话。蔡晓春说:“不会。因为我们是军人,在执行命令。”赵百合想想:“你们给我介绍一下随身携带的装备吧!”
韩光看看蔡晓春:“你面前是一个二人狙击小组,通过刚才的对话,我相信你了解二人狙击小组的构成。我是狙击手,他是观察手。我们携带的装备有所不同,现在我们拆下来给你看。”两人脱下吉利服,拆下背囊和武器装具,一一麻利地分解开来。
赵百合仔细地看着:“这些全部负重多少?”韩光说:“35公斤。”
“你们一般情况下要携带这样沉重的装备,长途跋涉多远的距离?”
“我们没有一般情况,每次的任务都不相同。”蔡晓春说,“也许是下了直升机就是潜伏地点,也许在200公里以外。”
“最大的困扰是什么?”赵百合问。韩光抬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你们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
蔡晓春:“我们可以忍受一切困难。”
韩光:“寂寞——深深的寂寞。”
赵百合看着韩光:“寂寞?”
“是的,藏在心里的寂寞。其实疲惫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疲惫和战胜疲惫,最难以忍受的是寂寞。”韩光回答。蔡晓春不说话,他也难受。
“没有人和你们说话?”
“除了无线电命令,没有任何人跟我们多说一句话。”韩光说,“而在通常情况下,我们在敌后活动,是保持无线电静默的。同样,我们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话。”
“那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目标。”
“除了目标呢?”
“还是目标。”
“除了目标没别的了?”
“我们深入敌后,面临险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目标。除了目标,我们心里不能再想别的。除非……”
“除非什么?”
“我们不想活下来。”
赵百合打了一个冷战。韩光继续说:“你想了解狙击手,其实你尝试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不出门,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联系,不能看书,不能看电视,只是盯着窗外的一根电线杆子看,就知道了。我们每天都是这样,盯着目标区域,生怕错过目标。”
“那你们真的很不容易……”
蔡晓春说:“我们是狙击手,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是我们应该面对的考验。”
“你们……都狙杀过目标吗?”两人都不回答。
“谢谢你们,我不问了。以后我会通知你们去医务所跟我聊天,有兴趣吗?”
韩光看看蔡晓春,蔡晓春也看看韩光。赵百合笑笑:“你们不去,我就要政委下命令了!”她看看手表,“时间到了,你们该集合了!谢谢你们,我不打扰你们了!再见!”她转身走了。韩光和蔡晓春看着她的背影。蔡晓春喃喃地说:“她……挺漂亮的。”韩光看着赵百合的背影,眯缝起眼:“B罩杯。”蔡晓春纳闷儿:“到底是什么意思?”韩光看看他,笑了一下:“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这,是一个问题。”他转身走了,蔡晓春挠挠脑袋,纳闷儿地跟上。
3
无数乌鸦被枪声惊起,天空瞬间变得暗无天日……韩光一下子睁开眼,他急促呼吸着,抓紧了躺椅的扶手。这是韩光第一次接受赵百合的心理辅导。幽暗的屋子里,低沉舒缓的音乐还在继续。韩光擦擦眼,却发现有泪水,他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泪水。赵百合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你看见了什么?”韩光脱口而出:“乌鸦。”
“乌鸦怎么了?”
“到处都是乌鸦。”韩光嘶哑地说,“我怎么了?我睡着了吗?我怎么哭了?”
赵百合缓缓地说:“你做梦了,你在梦里想起了你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你拼命去遗忘,你以为把它们都忘记了,可是它们还在你的记忆深处……你的记忆被唤醒了……”
韩光长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乌鸦意味着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赵百合面对着他坐下,抓住他的双手:“告诉我,你的童年。”
“我的童年很幸福。”韩光说。赵百合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幸福,你在骗我。”
韩光推开她的手:“这超出了我作为狙击手接受心理辅导的范围。”
“你在逃避什么?”赵百合问。韩光认真地说:“我没逃避,因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个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童年呢?”
“我没有忘记,我说了我的童年很幸福!”韩光第一次发出了压抑的怒吼。赵百合看着他的眼:“你愤怒了……”韩光失语。赵百合目光炯炯地说:“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的特点是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但是你愤怒了,提到你的童年……”韩光躲开了她的眼睛。
“跟我说说你的母亲吧!她爱你吗?”赵百合柔声问。韩光点点头:“爱。”
“她是一个医生,对吗?”
“你看了我的资料,档案里面都写着。她是医生。她上山下乡的时候,是卫校的学生,所以就做了赤脚医生。后来考大学回到城市,工农兵学员,但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她现在是主任医师,还是硕士研究生导师。”
赵百合追问:“我没有问她的医疗水平,为什么你想告诉我这些?你想证明什么?你努力想说明什么?”韩光看着赵百合:“我想说明,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生。”
“她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吗?”赵百合看着他问。韩光也看着赵百合:“……是的。”
“你怕输。”
“怕输?”
“对,因为你怕别人瞧不起你母亲是赤脚医生,工农兵学员,所以你极力想告诉我她的优秀。这说明你怕输,你怕被人瞧不起。”
“谁会瞧不起我?”韩光的声调很高傲。
“你自己。”
“我自己?”
“你自己——自卑。你在躲闪我的眼睛,因为你感觉到了自卑。你怕输,你不服输,你永远要做第一名——因为,你自卑。”
“我该回去训练了。”韩光要起身。
“等等!”赵百合站起来,“告诉我,关于你的父亲。”
韩光错开赵百合的眼睛:“他去世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的父亲是一个军人,却去世得无声无息。他是一个连长,无论是殉职还是意外,总该有记载。我没有找到这方面的记载——告诉我,为什么?”韩光看着她,不说话。
“你为什么哭了?”赵百合小心地坐下,握住韩光的手,“想哭你就哭出来,别压抑自己。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你的痛苦压抑得太深了……”韩光闭上眼,眼泪无声流淌。
“为什么你自卑?为什么你怕输?”赵百合问,“是不是跟你的父亲有关系?”
韩光不说话,只是流泪。赵百合继续问:“告诉我,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韩光睁开眼:“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
“这是你童年的阴影,你带着这个阴影已经长到了22岁!”赵百合说,“你是一个出色的狙击手,也是中国陆军现在唯一的‘刺客’。你要去出生入死,我不能让你带着这个阴影继续活着。你总是要不做狙击手的,要去面对未来的生活,爱情……”
“我不相信爱情。”韩光脱口而出。赵百合追问:“为什么?因为你的父亲、母亲?”韩光失语了。赵百合握紧韩光的手:“你可以信任我,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不是你的指导员。你说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告诉别人。你需要宣泄,韩光,你把自己压抑得太久了……”
韩光看着赵百合,许久,嘶哑地说:“我是一个私生子。”
赵百合没有惊讶,她注视着面前的韩光。韩光目视前方,眼泪已经消失,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中带着特殊的磁性:“我的父亲、母亲,用一个词来说,叫作青梅竹马。他们在一起长大,我的母亲上山下乡,我的父亲则加入了军队。他也是一个神枪手,来自我祖父的教导……我的祖父不仅是翻译,他还曾经和张桃芳并肩作战,是狙击兵岭的一个志愿军狙击手……我的母亲在云南边境的一个知青农场,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在我母亲的年轻时代,却是一个地狱……”
赵百合看着他:“为什么?”
韩光看她:“当一个弱女子被强权操纵了未来,你——能够抗争多久?”赵百合被问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韩光继续说:“那个年代很疯狂,很难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为了能够回到城市,我的母亲……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当然,她没有告诉我的父亲。因为她知道,他的个性……我的母亲终于能够去上大学,但是她也怀孕了,那就是我……”
“是谁的孩子?”赵百合斗胆问了一句。
“关键就是——不知道。”赵百合不敢再问了。韩光陷入回忆:“他们俩以前就发生过关系,所以我的父亲没有多想。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我的父亲继续在部队,我的母亲上了大学。日子就这样过去,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春天……”赵百合问:“你的父亲,知道了?”
“对,在我5岁的时候,我淘气受伤了,需要输血。我的父亲掀起自己的袖子,说,这是我的儿子,抽我的……”韩光说得很平静,声音却变得哽咽。赵百合看着韩光。“所有的一切在那个夏天的下午都改变了。我母亲告诉了我父亲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隐瞒。我的父亲,没有说一句话。那天下午是射击训练,他带着一把步枪,走入了树林……”韩光惊恐地睁大眼,他想起了那个午后,穿着65军装的父亲走进树林,幼年的自己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砰!”——枪响,幼年的韩光抬头,枪声惊起了树林里的无数乌鸦……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苦难。那是我人生中最苦难的日子,我的祖父……一个老将军,从遥远的北京来到边疆,收敛儿子的遗体。他知道了全部真相,却没有责怪我母亲一句话,只是一声叹息。”韩光闭上眼,眼泪无声流淌。
“后来我成年以后,我的祖父告诉我,那是一个民族的苦难,一个民族的疯狂。作为一个人,还是个弱女子,在这样的旋涡中,很难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所以他不想说什么,只是默默收敛儿子的遗体,默默地抱起我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你一直跟着你的祖父?”赵百合问。
“是的,他和奶奶抚养我,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
“你妈妈呢?”
“我的祖父没有阻拦我见她,每个暑假,我都会去看她。”韩光说,“她没有再组织家庭,对我很好,只是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什么似的……那就是我的父亲没了,自杀了……他是一个高傲的军人,也是一个优秀的军人……他的军事素质非常好,战士们也都喜欢他……也是因为他太高傲了,所以他不能很好地面对这一切……还有就是,他太爱我的母亲了……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你从此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嗯。”韩光点点头,“有一点你说得没错……我自卑,因为我很小就知道我是私生子。虽然我的祖父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但我还是自卑,只是不表现出来。为了掩饰这种自卑,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强。我的祖父是个军人,是个狙击手出身的将军,所以我很小就开始学习射击……我加入了射击队,一直是第一名;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是第一名……我渴望成为第一名,因为我希望得到尊重,掩饰我的自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第一名,当得太累了,太累了……”
赵百合看着他:“为什么你没有参加国家射击队而考了军校?”
“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祖父失望。”韩光看着她,“他当了一辈子的兵,虽然在部队历经了无数磨难,但是我永远忘不了……在我高二的时候,他退休时必须脱下军装的悲伤。他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所以他的悲伤就更让我震撼……我在内心埋下这个愿望,一直到高三,我真的接到了陆军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才把通知书悄悄放在他的书桌上。第二天,我发现他在书桌前坐了一夜……我就这样成为军人,成为特种兵,成为狙击手……”
“你的祖父一定为你成为‘刺客’而骄傲。”
“他去世了,前年。”韩光声音低沉地说,“那时候我在军校读书,他去得很安详。我回到干休所奔丧,他给我留下的遗产,是……一米多高的手写的外军狙击手资料,全部是他从内部英文资料翻译而来的。他为了给我留下这些,准备了三年。从我考上军校的那天起,就开始悄悄地去翻译……”赵百合闭上眼,眼泪“唰”地流下来。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为了我的自卑,而是为了他——我不能输。”韩光低声说。
“你是最好的狙击手。”赵百合睁开眼,“没人可以胜过你。”
“所以,我比狙击手连的所有官兵都累。当最好的,太累了……”韩光的眼睛里有着看不见的阴影。赵百合突然问:“你有女朋友吗?”韩光摇头。
“也许你有了女朋友会好很多。毕竟你不会再孤独,会有个人能够理解你,关心你……”
“我的命运就是孤独,所以我是一只山鹰。”韩光起身戴上黑色贝雷帽,“你见过成双成对的山鹰吗?那是鸳鸯——不是山鹰。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下午我还要继续训练,告辞了。”韩光退后一步,军靴一碰,敬礼。赵百合傻傻地看着他,没有还礼。韩光转身要走。赵百合突然喊道:“山鹰!”韩光站住了,没有回头。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赵百合说。韩光还是没有回头:“从我决定告诉你那一刻起,就没想过你会告诉别人。”赵百合注视着他。韩光拿出日记本:“这个,我想可以给你看看,有助于你了解我。”赵百合拿过日记本,扉页写着:我唯一的遗憾,是我只能有一次生命献给我的祖国。赵百合很惊讶:“内森?黑尔?”
“对。一个失败的间谍,却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
“这是你的人生信念?”
韩光看了她一眼,坦然道:“我全部的精神世界。”他转身走了。
赵百合的眼泪唰地又流了下来。她奔到门口,看着离去的韩光默默流泪。
心理辅导室外,蔡晓春坐在椅子上。韩光出来,蔡晓春起身:“山鹰,你完事儿了?”韩光点点头,走了。蔡晓春看着韩光的背影,转头,赵百合看着这边,脸上还有泪水。蔡晓春回头看看韩光,又看赵百合:“赵大夫……”赵百合擦擦眼泪:“秃鹫,进来吧。”蔡晓春走进去,他有几分拘束。赵百合擦干眼泪:“坐吧,你喝水吗?”
“不,不,我刚才喝得挺多的。”
赵百合笑笑:“你坐吧。”蔡晓春坐下。
“你接受过心理辅导吗?”
“没有。”
“别紧张,放松。”
蔡晓春笑笑:“嗯。”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当兵的?”赵百合问。蔡晓春的脸色严肃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蔡晓春不说话。赵百合又说:“你先休息休息,别想这些事情。来,我给你听一段音乐,在这段音乐中,我希望你能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她打开音乐,悠扬的乐声飘荡在屋子里,赵百合配合着音乐在讲述:“……你飞过高山,飞过大海,看见了整个宇宙……”渐渐地,躺在那里的蔡晓春,眼泪慢慢流了出来。“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枪声……没有鲜血……”蔡晓春默默听着。“也没有……武器……”蔡晓春慢慢睁开眼,满眼都是眼泪:“其实,我是一个孤儿……”赵百合呆住了。
“从初中开始,我就立志成为张桃芳那样的狙击手。我缠着爸爸买了气枪,每天练习打麻雀,当然也少不了打路灯……”赵百合静静看着他,听他说:“在我17岁那年,我父亲因为车祸去世了,母亲改嫁,我离家出走,在街头跟小兄弟们混过一段时间。后来这帮小兄弟全都进去了,因为在迪厅斗殴没想到把人给打死了。”赵百合惊讶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