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坤宁宫中的皇后替生母王恭妃代养自己,在皇长子眼里,偌大的皇城之中,唯有慈宁宫的太后算是用心照顾自己的人了。
又或者,在整座皇城之中,只有太后一人是在用心抚养自己长大的。
这是在他身为皇子,再稍长成一些的时候,领悟了更多人情世故,才发现的。
皇后是老好人,她明知皇帝不喜王恭妃,又怎么敢擅自把她的儿子接来翊坤宫养育。
还不是有太后那句“你与皇帝成婚多年,也未得一子,如今他虽非你生,却是嫡子,就由你代为照看,也尚为一件两全之事”,皇帝才不敢再多言语,皇后才敢把皇长子接入坤宁宫中。
这些事,是从坤宁宫搬去慈宁宫后,慈宁宫主事有意无意说与他知的。
慈宁宫与坤宁宫明显不同的是,皇长子再也不用接受来自太监和宫女有意无意的白眼——因为一旦被太后发现,挨骂事小,痛打一顿,还即刻逐出宫外才是对这些半生都在宫中的宫人最残忍的。
太后是修佛之人,对人痛下打手的命令是断不会自己下达,只会借机发挥,比如问新到宫中的皇长子,“长皇子以为,此人当如何?”
这个规矩在他长时间待过的两宫之中,是绝无仅有的,幼年时期在坤宁宫受过的白眼和有意无意的屈辱实在太多了,没成想却在慈宁宫迎来了反弹。
正是总角之年的皇长子,性格还未健全,但规避风险的习惯却在坤宁宫养成了。
到了慈宁宫,因为已经根深蒂固的这习惯,反而感到极不适应,甚至因此产生了乖张、偏执的行为——明明宫人什么都没有做,皇长子却不依不饶地认为有人给他脸色看。
太后不管这个,她一心修佛,只要在他人眼中,保持有“大爱”、明事理的后宫主脑形象便可。
所以她问“长皇子以为,此人当如何”的时候,总是有意去挑选皇长子认为给了他脸色看的宫人,皇长子自然乐得回答所指之人不妥,再随便找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印证所言之不妥。
于是,慈宁宫主事领着所指之人去挨廷杖,皇长子在书房,一边听着院内廷杖砸在人身上的闷响,一边读着四书五经。而太后则在自己的佛堂,手里的佛珠随着有节奏的廷杖与惨叫声,一颗一颗翻动。
这种在太后和皇长子眼里如同娱乐活动一样的事,在宫人看来,自然是一出出惨剧。可惨剧又当如何,一面是受罚,一面是断了未来几十年的活路——众宫人都这么想,忍得了,挨几棍子怎么也比死了强,忍忍得了。
坤宁宫主事和皇帝身边的田公公是同辈人,不敢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至少还有几分怜惜宫人的意愿。
所以他常私下示意众人,挨棍子的时候,宫人若能把痛苦伪装出来,尽量伪装,反正两位主子也不会真的到现场看,至少慈宁宫的本主太后不会。
坤宁宫主事经历过张居正时代,知太后与他一同开创了“万历中兴”,更知十岁登基,长至二十岁的皇帝在这段年号虽是自己,但丝毫未参与的十年之间,与太后产生了非常之大,以至于难以弥补的嫌隙。
而太后真正的变化,则发生在张居正去世之后。
尤其在死后,他的得意门生——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又为皇帝老师的潘晟,被几位御史上疏弹劾,皇帝准奏。
准奏的内容,不仅是潘晟本人未上任就被勒令辞官,还连带上已经去世多时的张居正。
堂堂风光一时、功高无双的一代名相,最后竟落了个被开棺鞭尸,抄家流放的结局。
这时的太后,因为皇帝在朝中的清理与整顿,此时的影响力和威望已经大不如前,想为张居正伸冤也不能,只能以“教育”儿子的方式来泄愤。
所以就有了当今皇帝时年二十余岁,仍在慈宁宫被罚跪的事迹,此时的太后较当年教育皇帝,更显严厉,言语、举动之中皆是愤怒。
然而这个借由惩罚皇帝以获得自愈的阶段,很快进入完结,皆因那个女人的出现。
皇帝才满十八,就迎娶并册封了九嫔。其中的淑嫔自备选以来,就因靓丽的外表,独特的个性和务实的谈吐,受到后宫关注,最终也是顺利地成为九嫔之二。
然而彼时太后并不知道自己与这位淑嫔,日后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就拿鞭尸已故功臣,太后对皇帝罚跪一事而言,淑嫔郑氏竟领一众宫人,也在炎炎夏日之下,跪在慈宁宫殿前,直到过半数之人齐齐昏倒在殿前。
太后肯定不乐意背一个虐待妃嫔与宫人的名声,只好宽以待人,并当众表示不再以此法,惩罚皇帝。
失去一个重要的宣泄方式,太后只能将修佛作为唯一的静心方式,可她仍时不时怀念群臣以她马首是瞻的时光。
而这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宫中那些为皇帝侍过寝的宫女了,太后毕竟是曾经参与治国之人,心思缜密过人。
把“控制他人,成全自己”作为唯一准则的太后早早就想好,借由宫中美色,诞下皇储,来制约当今皇帝的办法。
只因知当今皇帝是自己亲生儿子,更知他的弱点为何,所以越加能掌握牵制他大权独揽,肆意非为的方法,就如她对张居正说过那样,“吾儿若无用,吾儿可毁,大明江山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