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卅三章 弥留之际(1 / 2)

味结膳缘 伊岛甫 5171 字 2022-05-13

对于皇帝而言,他曾以为这一生自己最恨的应该是,把自己禁锢住的皇权。

但在濒死前的这一刻,他找到了自己最恨的东西——就是把皇权都死死禁锢住的礼法。

十岁登基之前,皇帝还是个皇子时,学到的东西是文韬武略,如何治国,如何成为明君。

十岁登基之后,皇帝是皇帝了,学的东西却成了如何尊崇礼法,如何“善用”能臣,如何“依赖”尊长。

李太后、张首辅和冯公公的组合对大明前途而言,确实立竿见影,朝中朝外乃至四海之外皆言“万历中兴”。

万历是皇帝的年号,可中兴的那十年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岁,此处捺印。”“万岁,颁旨吧。”“皇帝,张相拟好的诏书就不必多看了。”“皇帝,这些老臣嘉靖朝就开始辅国,先都交由他们吧。”

处处是控制和压迫,反过来倒显得自己信任他们了。而且不信不行,所有的政令颁布下去,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

那便都交由他们去吧,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在想,按年岁,总有能熬过这帮老头子的一天。

如今自己这样,像是也要溘然长逝了,竟然有些想念这些已故的老头子。

皇帝不是那种不能明辨是非的人,分得清好与坏,合理与荒唐。但长期处于一种被控制的状态下,某一日又突然解除,他就像那弹簧一样,不受控制地反弹回去。

他不是不愿意听朝臣的建议,也不是不乐于接纳他们的意见,只是惯性地拒绝。

惯性地在朝堂回绝部分大臣的提案之后,如果细想之下,又要改口接受,则会在另一拨人之中落一个“皇命颠倒再三”的说辞。

都说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但皇帝作为这一任一国之君,感受到的只有制衡、迁就和妥协。所以二十岁之后的每天,都感觉很累,不是体能上的疲倦,而是心力交瘁。

明明此时已经没有人能牵制他,但皇帝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像一具提线玩偶,被无数看不见的细线牵着,做无意识的动作,下不知所谓的令,还要对提线之人按年进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奖惩。

然而这些都不是全部,真正将皇帝击垮的,是暗藏在身后的、来自世人的诟病。

朝中,皇帝对百官些微顺从,就要被说无能;对百官强硬起来,则会被说视群臣为家奴。

他慢慢地在制衡之中,摸索出门道,进行无为而治,可又有声音说自己懒于政事。

下了朝,为了心境平和而修道,怎知忽然之间,消息传遍疆土之内,与正在大行其道的佛教相冲。众人又皆言四处设醮是为了大兴土木,把太仓银库当做私产。

皇帝到底也是一个人肉之躯,需要躲藏。其实在“争国本”之前,他就已经选好了藏身之处,藏身之处并非别处,正是未经许可不可进出的后宫。

在后宫之中,有的是能解除自己被万事折磨到委顿的方法——吃喝玩乐,无论哪一件,都是只要付出,立刻就能换来回报的事情。

不再受到任何束缚,放开心情。

张首辅离世,太后逐渐不问政事,一心修佛。以前两人强加给皇帝的节俭质朴,此刻当然不用再多加顾虑,国力充实,银库满当,这时不享乐,更待何时。

在后宫任意吃喝,不仅为饱腹,换着材料、变着法儿地吃喝,能让他感到加倍愉快,带着微醺感入睡,更让他觉得踏实;玩乐自不必谈,又有谁会对嬉戏取乐之事愁眉苦脸呢。

那就不问国事了吗,当然问啊,让朝臣来后宫。

后宫没有外朝那般的宽阔场地,所以别说百官,来二十人就能把一个后妃的寝宫塞得满满当当了。寝宫本是女儿之地,来议事的群臣站在脂粉之中,能如何是好?

所以渐渐的,只是有要事相禀的时候,相关之人来几个,便足矣;若有重大国事,加上内阁的几人,也就够了。

那段日子,是皇帝觉得最轻松惬意的时光,直到其他人再次找到能让自己头疼不止的新烦恼。

在后宫久住不出,和妃嫔同寝,难免要添下几位皇子、皇女。妃嫔诞下皇女则已,长成既不参政,还有可能进入寻常人家,过上富贵且平淡的日子。

皇子则不一样,诞下的那一刻开始,就会成为储君的备选,更可能是把握一国将来的掌舵人,也是群臣争相追捧的标的。